第13章

門被輕輕合上,屋內的溫重圓依舊睡得香甜。

“二宮主,可以确定他體內有蠱蟲。然而具體是什麽樣的蠱,可能需要放血試驗過後才能分辨。”

“……不必了。”

沒有人比溫行衣更關心溫重圓,溫行衣自己就是行家裏手,若有其他的法子,怎麽可能拖到現在。

縱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相儀還是半晌回不過神來。

原來如此。

他尋找多年的答案終于呈現在他眼前了,他卻感到荒誕不經,心痛難當。

他甚至寧願溫行衣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受不了千夫所指之苦,才會在玉闕宮罹難之時離開他。

他回到房間,照夢回中映着一個孩子在不住啼哭,床上的溫行衣冷汗涔涔,含糊地夢呓。

相儀擡手反扣下鏡子,輕輕地搖醒了溫行衣。

“怎……怎麽了?”

相儀溫柔地幫他擦了擦汗,“你做噩夢了。”

“哦……是嗎……”溫行衣雙目沒有焦距地眨了眨眼,“我睡着了……”

“嗯。”相儀低下頭親了親他的嘴角,又親了親他的眼睛和額頭,“想着我就好了,不要怕,不要怕……”

“……嗯。”溫行衣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坦誠地說道,“謝謝你,師弟……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為了弄清楚當年事情的原委,相儀将溫行衣留在玉闕宮,決定去找一找溫行衣的師父顧微塵。

今日的郢縣特別熱鬧,街上十分擁擠,相儀大老遠就看見顧微塵的攤子被人砸了,給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圍得密不透風。他掠身落地護在顧微塵面前,斥道,“何人在此撒野?”

他眉毛一橫,劍一出鞘,登時幾個人吓得一退。

顧微塵灰頭土臉的,臉上還被人打了一塊青紫,無奈地拉了他一把,“算了,窮山惡水出刁民,走罷。”

是年仲夏多雨,從那時起郢縣就開始鬧時疫,四處雲游行醫的顧微塵就在街上支了個小攤,免費給人醫治。起初頗受當地人民愛戴,一口一個“神醫”“活菩薩”地叫着,被治好了的傷患也時常送些米飯布匹作為回禮。

“或許是待得太久了罷,他們都習以為常了。”顧微塵無奈地笑了笑,給自己的臉塗了些化瘀的藥膏。

後來時疫過去了,當地的其他郎中卻都再無人問津,顧微塵的小藥鋪卻每日人滿為患。甚至有時到了三更半夜也經常有人敲他的門喊他出診,有時候甚至只是小兒半夜啼哭,反正不用錢。

“顧前輩,這就是人善被人欺。”相儀心想,真是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什麽樣的徒弟,“那今日那些鬧事的人呢?”

顧微塵嘆了一口氣,“雖然我潛心醫術三十年,可總還是有力有未逮的時候。比如那個縣令的兒子,自己不注意,患了花柳病,我給他看了又看,實在束手無策,就在昨夜暴病死了。他們就來砸我的攤子,罵我是庸醫,更有甚者說我是看那人不順眼,故意将他治死的……”

相儀聽得無語,不知如何接話。

顧微塵說得傷心了,捂住自己的心口,“唉,好難過,想我徒弟了,要溫吟安慰安慰才好。”

這并不是顧微塵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然而每次遇到,都會深深動搖他的信念和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他從小在停雲峰長大,懷有一顆懸壺濟世之心,不谙世事。師父仙逝後,他便下山游歷,四處救死扶傷。

二十多年前,陸陸續續接觸了幾個瘴氣侵體的病患之後,他發現了一個為瘴氣所困的村莊。村內上下男女老少俱是體虛畏寒。

他帶着一腔熱誠進駐村內的藥鋪為村民醫治,誰知當地村民膽小怕事、愚昧不堪,竟然以身飼魔,定期供奉,用童男童女豢養魔物。

他痛心疾首地再三勸誡,卻被暴民打成重傷。

那大概是他一生最悲慘的時候,四處逃竄,像一只野狗一樣,滿身是血地倒在巷口。

他以為自己要如此不堪地死去了,彌留之際卻感到有人幫他處理了傷口,還給他喂了水。他隐約睜開過眼,眼前是一個半大的孩子,眼角有一顆淚痣。

他走出巷子的時候正好天亮,灰蒙蒙的屋棱背後斬開一道金光。

他決定告別這個地方,甚至有些痛改前非的意味,一瘸一拐地繞過街口,卻聽見孩童的哭叫。

一個瘦小的孩子從臺階上跌下來,藥鋪的掌櫃一腳将他踹翻在地,大罵他“手腳不幹淨”、“偷東西”。那孩子蜷成一團,抱住腦袋,抱頭鼠竄,正是那個爛好心的小孩。

顧微塵悲從中來,仿佛看到了可笑可嘆可悲可憐的自己。

他從藥鋪老板那兒買下了這個孩子,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的臉髒兮兮的,只有淚水滑過的地方露出一道道白印。顧微塵的手掌十分溫暖,他擦幹了淚水露出一個笑容,小聲答道,“我叫溫小草。”

顧微塵回過神來,“你怎麽不守着我徒弟?他現在很危險,交給別人你能放心?”

“他在玉闕宮,不會有事的。”

“那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了……?”

相儀鄭重地答道,“當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哦……”顧微塵笑了笑,“原來是這樣。最近發生的事情的确太多了。”

“但是我想不明白,前輩你為什麽要騙我?你曾經跟我說,那時候是因為你的原因,師兄才不得不臨時離開玉闕宮,誰知次日諸大門派正好圍剿玉闕宮,以至于許多人誤解了他,認為是他通風報信、背信棄義。我以為他還在宮內,回去找他受了傷,為此他自己也一直愧疚不已。”

“其實,一開始溫吟也沒有告訴我岳明霁的事,是這些年我慢慢慢慢知道的。那時候我想,反正你不相信溫吟是那樣的人,我也不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隐。也不是想編個借口搪塞你,只是想你們再好好的,誰知道他那麽固執。”顧微塵嘆了一口氣,“不過現在你知道了,難道你就一點都不介意嗎?”

相儀不解地問道,“介意什麽?”

“溫吟救了你的殺父仇人啊。”

“他是被脅迫的。”相儀痛苦地皺起眉,“我實在沒有想到岳明霁竟然會變成這樣,竟然用這樣為人不齒的手段,用師兄的家人威脅了他這麽多年……我以為……”

顧微塵疑惑道,“你以為?”

相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師兄有事瞞着我,我很早就知道。他和岳明霁的關系很奇怪,我也發現了。我知道沈修言很有可能沒有死,但是我以為……我以為只是師兄動了恻隐之心,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是被逼無奈。”

“恻隐之心?”顧微塵想了想,“沈修言罪大惡極,誰敢對他動恻隐之心呢。”

“可是,我知道相雄這個人。我年幼時見過沈修言,他時常被相雄當衆打罵,身上常常帶傷。我雖然恨相雄入骨,沒有一日不想着為父報仇,卻從未想過罪魁禍首會是沈修言。”

“是啊……他那時和岳明霁并稱,兩人除惡懲奸,實在是世家楷模,為人表率。每每被稱贊,沈修言都會說‘不及岳明霁萬分之一’……”顧微塵感慨地搖了搖頭。

相儀點了點頭,“因此我以為師兄是聽了他的故事,想他橫豎已經是個廢人了,只能茍延殘喘,再也不能為害江湖,一時心軟就救下了他。所以此次有人設計想引沈修言出來,我也一直沒有幹涉師兄,誰知岳明霁竟然……!”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做呢?”

“一切的根源在于沈修言,他可以被同情,但不能被原諒。岳明霁做了那樣的事,我會讓他拿出解藥,還師兄自由。”相儀站起身,就如他的楚天劍一樣正直挺拔,“至于這場自導自演的戲,原本并無可厚非。然而冤冤相報又卷入了無辜的人,害得樓寧坤慘死……幕後黑手也自然要付出代價。”

顧微塵笑了,“二宮主,世人皆道你直來直往、不通人情世故,我卻覺得,你才是最通透、最果斷的人。”

他擺弄着手上的藥瓶,又一次問他,“無論如何,溫吟當年抛下你離去,又救了沈修言,人道一聲‘背信棄義’‘為虎作伥’并不為過。你真的不怪他嗎?”

相儀眼神堅定,至始至終沒有一絲遲疑,“我信他,不是他的錯。”

顧微塵的笑意更深,擡了擡手,“謝謝。溫吟遇見你,實屬他此生之幸。”

相儀轉過身來,“顧前輩,既然你也知情,一人流連在外還是太危險了,我送你回淩雲山莊罷。想必溫師兄仍是流露出了什麽才惹禍上身,保不齊那人也會像我一樣想到你身上。或是以你為要挾,再陷溫師兄于兩難的境地。”

“我想……他總還是顧念舊情,不會對我下手罷。”顧微塵又搖了搖頭,“也不好說。也罷,此地也沒有什麽值得我留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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