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從一個警校後生仔到資深CID(刑事偵緝探員),這中間要經歷什麽?”
腦子裏閃過很多念頭,畢業成為PC(巡警),期滿兩年提出調職申請,在上級推薦下入職。
頭一次參與的案子就是唐樓碎屍案。狹小密閉的空間,血跡上蛆蟲蠕動,瓷磚水槽的出水口被頭發絲塞住,他強忍着還是吐了。
還有集市裏追捕在逃嫌疑人,他突入珠寶店以點38左輪手-槍直指搶劫者的眉心。
再後來進入核心部門之一的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與黑幫社團打交道。同事、卧底的同事,甚至線人,接連離世。
他的漸漸情緒不再失控,只是偶爾會感覺有黏黏糊的什麽沾在了臉上。
就像現在。
湯卓良撓了一下臉頰,順勢将手落在白瓷杯把環上,端起來抿一口熱美式咖啡。
“啊,我不知不覺就……”對坐的女人明朗地笑起來,以緩解沉悶的氣氛,“Sorry啊,職業病。”
“沒事。”湯卓良又喝了一口咖啡。天知道熱美式多難喝,盡管是冬天,他現在更想吃陳師奶的凍鴛鴦奶茶,不加料。
他補充說,“你不是第一個這麽問的。”
女人頓了頓,玩笑說:“看來湯Sir認識很多記者。”
“一講CID,都以為我的生活是在拍電影。”
“怪香港導演太鐘情警匪片。”
港片沒落,《無間道》後也難出水花。
随着消亡的話題,二人間僅存的一點兒暧昧也散去。
女人看了眼牆上的挂鐘,說:“電影該開場了,我們上去咩?”
兩張電影票從夾克內差裏被摸出來,又被推往餐桌另一端。
湯卓良在電影票上輕點一下,又收回手以指關節抹了下鼻尖,“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沒做。離開場還有一陣,你叫個人來看吧。”
“哈?”
在女人詫異又堂皇的注視中,湯卓良離開了咖啡館。推開門時,冷風吹來,他不禁攏緊了了夾克,雙手夾在腋下,垂頭往前走去。
雁灰色的天,晦暗的光,令人難辨晨昏。天氣無影響,旺角依舊熙熙攘攘。停泊在巷口的舊車,倚在商店外牆上的女人,路上嚼槟榔的爛仔,舉着旗幟領大陸客觀光的導游。每個人都像是藏着秘密。
湯卓良忽然想,休假與否沒差別,無論怎樣都沒法獲得片刻的松弛。耗時間同女人看場電影又能怎麽樣呢?
這些露水情緣開始的契機大多是因某個案子的契機,社會新聞記者、陪酒女郎、發廊洗頭妹,還曾認識一位出入于私人賭局的來歷不明的女人。
令人想起前度。
自一九九九年消失了再也沒見過的前度。
這些年,湯卓良浮浪公子的形象深入人心。署裏的女同事對他避之不及,生怕下一個目标就是自己,同時又幻想真的是自己。
連上司也打趣,要湯Sir收斂一點,以免沒有警花肯合作辦案,妨礙公務。
湯卓良無言而笑,分明是苦笑,在旁人瞧來卻成了不屑的哂笑。他有底線,絕不會和同事發生什麽。不如說,他對警察敬謝不敏。
實在沒辦法回到家還談工作,他的生活已充滿槍殺與可卡-因。
在街角小店買了一杯鴛鴦凍奶茶,湯卓良一邊啜飲一邊慢悠悠走回家。
位于肖頓球場附近的老式公寓,沒有電梯,走上兩層還要走六層,才到六零六室。
五六年前在一對新婚夫婦手裏搶下來的,找遠在溫哥華的繼父借了首付款,至今未還完貸款。比起付出的勞力,薪水可以說相當微薄,付完房貸、水電氣賬單、必要的煙酒開支,剩下幾個子還不夠請女友去中環吃一頓法餐。
邂逅時的英俊、神秘,甚至暧昧下的小小風趣,一個月後只餘下沒錢、乏悶,由于工作時常消失無聯系,同湯Sir拍拖是受苦。
關攏門,将奶茶和鑰匙随手擱在鞋櫃上,湯卓良從抽屜裏拿出一罐飼料。
櫃子上置有一方觀景魚缸,供氧泵急切而不停歇地吹出氣泡,六條熱帶魚在泛熒紫色的水裏游弋。
打開蓋子上的小口,湯卓良搓着飼料,細細灑進魚缸裏,而後彎下腰來。
鼻尖幾乎要貼在玻璃上,他就這麽一瞬不瞬地盯住魚缸,魚兒們搶食後一哄而散。
據說魚的記憶很短暫,不會記得你說了哪些胡話,是最好的傾聽者。
其實他很想同它們說說話,但從來沒嘗試過。
因為有個人說,矯情如王家衛,靓過金城武,才好意思對着魚缸講話。
客廳電視牆一角懸着挂鐘,五點三十七分。那部電影估計放映到一半。原本的計劃是看場電影,吃頓晚餐,再去飲酒。然後……然後或許睡一覺。
在沙發上小坐片刻,湯卓良去廚房煮面。
水燒開,放一把挂面。洗小蔥、生姜,切碎。取出面碗打底料,一定加半勺油辣子,一勺食醋,他吃得重口。
細軟的面條随沸水滾動,竈臺旁的淺綠色玻璃窗蒙上薄霧。誰沒幹過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塗鴉的傻事,他從前也畫過豬頭,寫過“好彩”。彼時還不到二十歲的女人譏诮說:“阿Sir,你是不是才八歲啊。”
泛濫的純情被點破,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揉亂她的頭發,還接着撓她的癢。二人胡鬧一氣,不知怎麽就貼近。在氤氲裏接吻,如同潛入奇妙的深海,教人不知歸時。
直到水撲出鍋,澆熄竈上的火。他們仿若受驚的鳥雀,各自分開,關火的關火,拿抹布的拿抹布。最後蹲下,擦拭淌到地板上的水,手與手又碰在了一起。
大約靜了一秒,她沒好氣地說:“都怪你,這下冇得食啦!”
他盯着她看了會兒,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說:“好彩妹,我們拍拖咯。”
她猛地站了起來,可鞋底打滑,趔趄着後仰。
他說出那句話,自己反倒愣住了,慢了半拍伸出手去,她已跌落,後腦勺還磕在玻璃推門上。悶悶一聲,她反手摸後腦勺,蹙眉瞪着他。
“沒事吧……”他的手還懸在半空,說着又往前遞,一時頗有些尴尬。
她還是氣鼓鼓的模樣。眼看就要拂開他的手,她卻握住他的前臂,往身前一拽。
他這下反應又快了,站得很穩,沒讓她逮過去半分。
尴尬氣氛加重。
他當即作出選擇,跌坐在地,還裝出吃痛的樣子,“哎呀,地板好滑!”
生硬的演技令他腦袋挨了一記輕拍。他嘆氣,“快起來了,不是餓咩?”
她卻說:“你講的還算不算數?”
“什麽啊?”
她無言,撐着地板站起來。他還擋在跟前,她只得貼着玻璃推門,從旁邊繞過去。
她還沒繞出去,他一下子起身,單手抵住門。動作分明很輕,可擊打玻璃的震動令她不由得慫了下肩膀。
他沒什麽表情,看着她的眼睛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湯卓良端着面碗在客廳的茶幾前坐下。不過幾分鐘,碗裏只剩殘湯。他望着黑魆魆的電視機,腦海裏忽又閃過與持刀的罪犯在天臺邊緣搏鬥的畫面。
他決定看電影。
電視牆的幾個櫃子擺滿了影碟。指尖在碟片的背脊上劃過,湯卓良勾出其中一張,翻過來發現是《南國再見,南國》。侯孝賢的片子。
女人不怎麽喜歡文藝片,卻鐘情這一部。小高他們騎摩托車穿越林中的彎道馬路的那個長鏡頭,她覺得好經典。她還說:“我姑姑講這一幕好似她和姑丈過去的經歷。”
當時湯卓良無奈地回說:“知啦,可惜你姑丈在彎道摔慘了。講了上百遍。”
“不愛聽啊?”
“看過這麽多次,我們換一部看咯。”
“你知不知我為什麽這麽喜歡這部電影?”她看過來,大耳環在明明滅滅的熒幕光線裏閃爍着光澤。她笑了一下,眼尾上揚,“有時候你在這個地方,卻感覺到你不屬于這個地方。”
“你要走?”
“不是啊,我是講……時間在走,但有的人還停在過去。沒辦法适應當下的社會,你明白?”
這大概是湯卓良聽見好彩妹說過的最有深度的話。沒錯,人稱好彩妹,大名周珏,是他的前度。他記得清清楚楚,什麽都沒忘。
長長的片尾字幕過完,然後熒幕閃爍了一下,變成一片靛藍色。
面碗還擺在茶幾上,周圍多了好幾罐空的啤酒。
湯卓良橫躺在沙發上,一腳垂在邊沿。他如願以償地睡着了,這很難得。很多時候即使飲酒,也不能讓人安睡。
是的,他還停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