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一九九六年,古惑仔橫行,黑警遍地,你分不清向窮苦攤主索取保護費的到底是匪是警。不管分不分得清,最好不要去招惹他們,尋常市民都懂得。

可湯卓良不懂得。他剛成為一名小小巡警,身上別着皇家警-徽胸針,自認有別于“尋常”。偏生他又被分配到旺角——整個九龍最龍争虎鬥的地方。

話說當年,一位青年南下來打拼,闖出一番天地,開堂辟館,整個九龍由他話事,人稱九龍阿公。

阿公垂垂老矣,底下的人明争暗鬥想搶下這一把手的位置,其他幫派社團的人也煽風點火,想漁翁得利。一時間九龍各地街頭滋事、持械鬥毆成了家常便飯。

最熱鬧的地方當屬旺角。旺角揸fit人叫蔣坤,行事風格果決,頗有九龍阿公當年的風範,被裏裏外外視為首要摘除的麻煩。

湯卓良一無所知,還拒絕了同事遞過來的一支煙——如果他知道這是得到情報的必要的社交手段,他不會傻到拒絕。

陰雨綿綿的傍晚,湯卓良在收工前瞧見三兩個古惑仔圍毆賣魚蛋的阿伯,立馬沖了過去。第一句臺詞:“住手——!”

第二句:“你們在搞什麽?”

第三句:“我是差人。”

總算得到回應,古惑仔們停下打砸,回頭打量他,發出一陣譏諷的哄笑。其中有人說:“新來的?”

湯卓良無視對方輕蔑的态度,徑直走向阿伯。大約都想看這位菜鳥警官的笑話,古惑仔們讓出中間的路。在湯Sir記憶裏卻是氣勢十足,鎮住了他們。

湯卓良将阿伯扶起來,又撈起倒在地上的凳子讓阿伯坐下,關切道:“沒事吧?這是怎麽回事?”

阿伯連連擺手,啞着嗓子說:“這裏沒事你的事……”

古惑仔們又笑起來,“是咯,阿Sir,我們同阿伯玩玩而已。”

“這叫玩玩而已?”

充作攤位的三輪車周圍,湯湯水水灑一地,燈箱招牌更是不成形了。

“欸,我們夠客氣了。他欠我們錢,說三天,三天之後又三天。阿Sir,我們實在沒辦法。你要主持公道,不如讓他還錢先。”

“哦,不僅毆打老伯,還收保護費,你們必須跟我走一趟。”湯卓良拿起對講機,“編號7……”

“Over”沒來得及出口,啤酒瓶朝湯卓良砸過來,額頭上立馬汩出血來。對講機掉在了地上,他一步趔趄,勉強撐住沒有摔倒。

“一份魚蛋!”清亮的女聲傳來。

氣氛更顯僵持。

“不做生意了?老板,一份魚蛋。”

“哦!”阿伯條件反射,急忙站到攤位前,低頭找湯勺。臺面淩亂不堪,紙杯與筷子散落在裝食物的鍋裏。

亂糟糟的攤位誰還想光顧?

阿伯疑惑地擡頭,卻沒有看見人影。再轉身,除了傻乎乎的菜鳥警官,哪裏還有什麽人?

“阿Sir,你是不是該去醫院?”

湯卓良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還稀裏糊塗。前輩一副看你是新人才格外恩賜态度,拿捏語調說:“……這些事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好了。事頭(老板)也不是各個都是受害者,他們幫着社團成員跟警察作對的時候,你是沒有見過。按道理他們都歸O記管,我們就不要瞎參合啦。”

湯卓良摸了摸被紗布包着的右額角,沒有接腔。

前輩說:“唉!你也真是衰,上工第一天就遇到這種事。嗱,我跟你講,這些人都是蔣坤的馬仔,最愛找新人下手,你小心點咯。”

“下手,什麽意思?”

前輩露出高深莫測的眼神,在拍湯卓良肩膀的同時話別,踏上斑馬線。

湯卓良怔然了一小會兒,朝反方向走去。上工第一天就受工傷,得到三天假期,職業道路看來會很坎坷。

路過剛才那條街道,魚蛋攤位已收檔,只有一間宵夜食鋪還開着。湯卓良掀開長年浸在油污裏而發黃的塑膠防風簾,在進門左手邊的位子坐下。

“事頭——”

湯卓良開口,卻被人搶了先。又是一道清亮的女聲,他回頭看去。

來人紮馬尾,戴叮叮咚咚的誇張耳飾,着吊帶背心和牛仔短褲,修長雙腿被漁網襪裹住,網襪上還有好幾個破洞。

街女。

是湯卓良對她的第一印象。

“欸?你不是剛才的……”周珏指着他,回頭望了一眼街道,再看過來,“這麽巧,不介意的話我坐這裏?”

“呃……”湯卓良還在猶豫。

老板卻發話,問來客食點什麽。周珏進門已将牆上的招貼畫一眼掃光,爽朗道:“招牌豬手面,再要一份蛋牛治。”

“這位先生呢?”

湯卓良看向紅底白字的招貼畫,猶豫不決地說:“雲吞面吧……”

“好啊。”老板似乎看出他的性子,唯恐他反複改主意,連忙往裏間的廚房去了。

“縫了幾針?”周珏一邊說一邊拉開湯卓良對面椅子坐下。

湯卓良不答。周珏也不要他答,說:“你是被打傻了,還是一直這麽傻?”

“我們很熟悉?”湯卓良說。

“我不認生啊。”周珏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從筷筒裏抽出兩雙筷子,遞給他一雙,笑說,“傻人有傻福,我請你食咯。”

“不用。”湯卓良從筷筒裏另拿了一雙筷子。

周珏低低“嘁”了一聲,收回手,将筷子拍在桌面,“我救了你,你就這麽對我啊。”

湯卓良并沒有将女人的出現與古惑仔們的離開聯系在一起,只覺得這是無聊的玩笑話。他說:“你幫我個忙。”

周珏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稍稍傾身看着他。

筷子尖兒朝右一揮,湯卓良淡漠地說:“坐那邊。”

靜了半秒,周珏一下笑出聲,“阿Sir啊,有沒有人講過你很得意?”(可愛)

湯卓良挑眉,“得意?”

“Adorable.”(可愛)

湯卓良只有面對親戚家的BB仔才會用到這個詞,然後表姐會說:“She’s an angel.”

從小到大,湯卓良都不喜歡表姐那樣女孩。她們誇張,情緒豐富,具有攻擊性,會制造許多麻煩。他沒有想過,其實帶來許多麻煩的不是她們,而是這個麻煩的世界。

餐食遲遲送上來,湯卓良意外地很想向老板抱怨,但還是止住了。他總是先為別人考慮,善良得有點兒乏悶。

周珏啃了一口豬手,出聲說:“新來的吧?”

湯卓良擡眸,看見她抿了抿唇,油光晶瑩。他垂下眼睫,“嗯”了一聲。

“為什麽考警察?”

湯卓良感到意外又不太意外。當初他打算考警校,每一個得知的親朋好友都問這句話。連陌生人都問這句話,可想而知他看上去有多不适合這個職業。

“我爸是警察。”

這次輪到周珏意外,她沒想到他會回答,還回答得這麽坦誠。原想半玩笑地問一句是不是真的,可看他的表情實在不像假話。她感覺到他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你老窦(老爸)……”

“過世了。”

周珏遲緩而沉悶地“哦”了一聲。

湯卓良擱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店裏免費供應的茶水,而後說:“癌症,不是因公殉職。”

周珏松了一口氣,對上湯卓良的視線,忽然發現他眼裏有一閃而過的笑意。她後知後覺地佯怒,“你耍我?”

“彼此彼此。”

他生得一雙桃花眼,天生含情。她看着看着,垂眸彎了下唇角,“蛋牛治分你一半?”

“不用。”

“這間店分量比我想象的多,一個人食不完。”

“我以為你常來。”

“沒有,有事才過海。”

不知道怎樣接下去,止于該為彼此保留的邊界線。

但湯卓良印象裏,他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她笑個不停,嘴裏還在咀嚼,只得仰頭以手掩面。笑彎的眼抹了銀灰色眼影,在節能膽白熾光線下像是月下的海面。神秘、深邃,令人禁不住一頭栽進去。

繁雜的夢境被電話鈴聲打斷。湯卓良在茶幾上摸到手機,打開翻蓋,按下接聽鍵。對方只說了短短兩句話,他條件反射般地坐了起來,忙應:“好,好,馬上過來。”

霧氣彌漫,淩晨五六點不見天光,昏黃的街燈映着前路。湯卓良驅車過海,到旺角太子。這一帶酒肆林立,歌舞,燈光,煙霧,塵嚣之中随手一撚是悲歡離合。

男女們摟抱着,推搡着從門廳到街頭,攜晨霧離去,還未盡興似的。

凱文在“邁得豪斯”酒吧門口食煙,瞥見雪弗萊停泊,揮手示意。湯卓良下車走過去,視線落在角落抱着紙袋幹嘔的後生仔身上。

“新來的。”凱文說着遞給湯卓良一支煙。

湯卓良笑了一下,将煙塞在嘴裏,掏出打火機點燃,招呼那邊的後生仔,“麻煩你去丁記買份西多士。”

擡起警戒線,湯卓良走進酒吧內部。凱文後一步跟過來,引他往現場去。

廳內已清場,燈光明亮。當值的員工被警察叫到一邊詢問,顯得很倉皇。比起命案更害怕事件對營業的影響,他們不想丢掉這份兼職工作。

女洗手間裏,重案組的同事正在拍照取證,小心翼翼不破壞現場。

湯卓良戴上同事遞來的手套,來到最裏面一間隔間裏。死者倒癱在馬桶上,鼻血凝固了,嘴邊殘留白沫,褲子皮搭扣還沒系上。看上去是磕藥時縱欲,或縱欲時磕藥,樂極生悲。

“凱文,什麽風把你們O記請來了?”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在洗手間門口,手裏端着一杯咖啡。如此作态,非重案組方警司莫屬。

湯卓良聞聲,退一步從隔間裏探出頭來,看着方警司說:“死的是古惑仔,當屬我們O記管咯。”

西九龍轄區的案子多少與幫會社團有關聯,偶爾重案組與O記會協同辦案。但兩個部門目标不同,理念不同,協同辦案結下不少梁子。何況這位方警司的現任女友,是凱文的前妻。于公于私,當下關系十分微妙。

方警司喝了一口咖啡,“O記就是不一樣,十個古惑仔,八個都認得。這又是哪位?”

“哨牙佺,蔣坤的馬仔。”凱文摸出煙盒,禮節性地示意。

“Sorry,戒了。Sammy讨厭煙味。”方警司笑笑。

“‘Sammy讨厭煙味!’”凱文哼笑,搖頭,氣呼呼點煙。

湯卓良咬了一口西多士,半是戲谑半是安慰地說:“Sammy沒眼光。”

“Sammy是誰?”車後座的後生仔出聲問。

二位警官回頭盯了他一眼,頗有默契地收住話茬,談起這樁案子。

一九九七,湯卓良做巡警的第二年,九龍阿公喪命于槍擊,蔣坤成了“和勝”一把手,不止旺角,整個九龍都由他話事。

經過一年“跌打”,湯卓良對這些名字如數家珍。但他也只能數給女朋友聽,這些人物的事情不在他管轄範圍。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不做警察?”女朋友說。

“為什麽?”湯卓良很詫異,盡管不是第一次聽周珏這麽說。

“麻煩事多,動不動就被投訴,我不想你這麽累嘛。”

“我不覺得累啊。”湯卓良将切的一把蔥拂進面碗裏。

沸水的蒸汽彌漫。

周珏似霧中月,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可是我累了。”

拍拖這一年來他們大吵好幾次,也冷戰過幾回,最後懶得動氣。像現在,以為吃一頓飯,看一場電影,就可以當無事發生,一切照舊。

知道是自欺欺人,可說不清是舍不得對方,還是舍不得消耗的時間,沒人願意先離開。甚至你會努力回想戀愛過程裏美好、浪漫的部分,雖然到最後只會感概,生活消磨,回不到當初。

湯卓良說:“你要考試要做part-time(兼職),我已經盡力配合你的時間了,你還是常常講沒法見面。那我有什麽辦法,辭職24hour陪你?對不住,我做不到。”

周珏說:“下周我要去波士頓,上一個短期課程,幾個月。回來再談好不好?”

“不鐘意我做警察?”

“不是啊,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

湯卓良點頭,搶話說:“你呢要做大律師,我耽誤不起你的時間。”

“怎麽會?……”

“你走吧。”

“是不是要分手?”周珏盯住眼前的人。

湯卓良沒答話。沒答話等同于默認。

周珏離開了,準點飛去美國,由波士頓到拉斯維加斯。湯卓良不知道連短期課程也是借口。可以說在周珏消失之前,湯卓良對她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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