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在保護誰?”安澤的手按上他的手,掌心微微出汗,“為什麽?有律師在,你沒有理由一字也不為自己辯解,你知道這樣做會直接将你送上法庭。“奚文柏看向他,“我想我有權保持沉默。”
“不,這不像你。”安澤篤定地說,“如果是你做的,你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承擔。”
“是嗎?”奚文柏松松說道。聰明如安澤,恐怕已經看破他接下這莫須有罪名背後的動機。
“張律師是我大學同學的父親,全美聞名的辯護律師,你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什麽?”
“相信他可以幫你洗清罪名。”
“你沒有用‘脫罪’這兩個字。”
“因為你沒有殺他。”安澤說,“現在,我很清楚你沒有。”
奚文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審訊室帶回來的疲憊感游走全身,他嘆息:“我寧願是我殺了他。”
安澤詫異,卻又像在意料之中地睜大了眼睛。
當年,奚文柏确實做足了計劃,确切來說,是做好了殺人的計劃,而不是脫罪的計劃。奚文柏深知只要開出那一槍,他的人生就會和兇手的一起完蛋,但奚文柏無所謂,他自己早就破碎在那場雷雨中,也做好了被審判的準備——說到底,是他放不下。
這怎麽能叫他放得下?
時間沒有治愈他的痛苦,反而越鑽越深,回憶與悔恨支撐他走過沒有廖黎明的四年,奚文柏最終踐行了他的極端主義,殺人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手中這把槍的射程是二百一十八碼,兇手每天會在七點四十七分出門,而距離他住所一百碼外的鳳凰木是絕佳的掩體。
他對他的槍法有信心,這顆子彈,将直取胸膛。
6:55分,奚文柏藏好了自己。槍托被他捂得溫熱,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不過在此之前,奚文柏已經等得夠久了,他擅長等待,卻也不擅長等待。
然後,一股溫暖的力道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帶一絲威脅和惡意。
奚文柏回頭,那位丈夫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說:“把槍給我。”
“把槍給我。”他的聲音很輕,“過去兩個星期,你在這裏徘徊了十二次……我很感激廖先生為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但這些痛苦,不該由你一人來承受。
“你本該在四年前提出再次上訴。”奚文柏別開臉,“這是你的權利,可你為什麽選擇了放棄?如果你提出上訴,案件重判,事情也許會變得不一樣……”
“那将會一場綿綿無期的官司,而我還有一個孩子需要照顧。”男人落寞地看着他,“你也提出上訴了不是嗎?但……法院駁回了它。”
“所以換我來執行公正。”奚文柏看向腕表,“你沒有資格站在這裏。”
“給我一次機會。逝去的人裏也有我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走開……”
“奚先生,這些年來,我和我的兒子一直生活在墨西哥,這次入境我沒有經過邊關,所以也沒有顧慮……我比你更适合做這件事。”
奚文柏把槍攥得更緊了。
“廖先生是你的愛人,我想……他不會願意你為他這樣做。”男人把手從他的肩膀上移開,溫和又堅定地說,“讓我來吧。”
“把槍給我。”
奚文柏聽見廖黎明的名字,怔在了原地。
如果小博士還在,他會看到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會嗎?
他是那樣善良,誰也不願去責怪,總會輕而易舉地選擇原諒,即使是在那個雨夜,奚文柏見他的最後一眼,廖黎明也是微笑着的,一如他們最開始的樣子。
奚文柏居然為此感到一絲高興。至少他們不是在對彼此的怨恨中分別。
想到這裏,奚文柏的手腕開始發抖。
男人伸手,慢慢的,一點點的,從他手裏抽走了漆黑的槍支。
“奚先生,你走吧,離開這裏,越快越好。”他看表,“他會在7:47出門,不是嗎?”
奚文柏猶豫了一下,頹然垂下頭。
“保重……”男人向奚文柏伸出右手,在無言中重重交握。
“所以那個丈夫如今依然生活在墨西哥……你要在警局發現端倪之前,為他争取離開的時間。”安澤盯着奚文柏,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然後爆發,“……奚文柏,你傻啊,要是陪審團表決你有罪,你……你讓我該怎麽辦?你的父親母親又該怎麽辦?”
“我做我認為對的事。”奚文柏說,“兩個月後,再也沒人能找到他。”
“不會……”奚文柏看着安澤的表情,又改口,“也許……”
“好……”安澤說,“不管你做出什麽決定,我都會在你身邊。”
“愛不是一味奉獻,安澤。”
“你的愛又何嘗不是奉獻?恐怕比我的還過猶不及。”安澤笑笑,“我們彼此彼此吧。”
奚文柏挑眉,覺得安澤說的挺對的。
強裝鎮定一貫是安澤的保護色,但在庭審那天,他還是控制不住的掉了眼淚。
他們一個要往被告席,一個要往聽審席,進的是兩道門。臨別時,安澤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法院裝飾得堂皇,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奚文柏想了想,還是把安澤攬進懷裏,順了下他的脊背,說別擔心。
安澤不願意就這麽讓他離開,他緊緊抱住奚文柏,在淚水落到他衣服上之前抹掉,“你哪一次不讓我擔心?”
“以後不會了。”奚文柏扣住他的後腦勺。
安澤沉默半晌,悶聲說好。
法官和陪審團陸續入座,張律師一手下壓,表示讓奚文柏放心。
被審判的感覺,奚文柏不是第一次經歷了,耳畔正回響當年的如注暴雨,他闖進午夜,滿懷希望尋找廖黎明,最後捏着手機,等來了一個冷冰冰的電話。
到底是什麽?讓他們不得不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是年輕時的自私任性,還是世俗對他們的種種偏見?或是某一時刻的不理智不清醒,負氣出走?
不管是因為什麽,命運都不能這樣對待他們,奚文柏想。
還有安澤——
庭審開始,張律師翻閱文件,一條條展開回擊。
理論上的兇器失蹤;死亡時間與奚文柏在公司的監控帶有出入;經過彈道檢測,開槍者的身高與奚文柏不符;現場發現的幾組腳印淩亂,似乎有被刻意抹去的痕跡,無法提取出清晰的證據。
奚文柏待在被告席上,衆人的注視并沒有讓他感到焦慮。
嗯,廖黎明有他自己堅持的東西,這是他身上最為可貴的一點。奚文柏同樣也有,他用自己的堅持佐證了對廖黎明的愛意,不摻半點的假。
還有這些年來一直默默陪在身邊安澤,他膽子一直很小,也沒什麽遠見,卻會在某些時刻變得無比堅強,而奚文柏也會在縱容他的安澤面前,變回頑劣的十五歲。
人人都會為愛的人,變得不像自己。
可能這就是在人間的滋味,玻璃碎片混着糖渣一起往喉嚨裏咽,那些難以磨滅的經歷被時間串連,在年歲的長河裏閃閃發亮。奚文柏站在原地往回看,來時路上有鮮花和掌聲,有獨自求學時的困頓,有熬夜做報表的堅持,也有坐在角落裏的,戴黑框眼鏡的廖黎明。
中間有一段是他不願想起的往事,但出人意料的是,它們也在盡職盡責地發着光亮。
前方漆黑一片,有無限的可能。
奚文柏想起安澤問過他的“放下了嗎”。
過去的經歷造就了現在的他,關于“放下”,奚文柏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庭審進入裁決階段,奚文柏對上安澤的視線,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雖然整場辯護的天平傾向于奚文柏,但安澤還是緊張到不行。陪審團在騷動過後歸于平靜,接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表決,舉到半空中的手逐漸超過半數,法官一錘定音,奚文柏無罪。
律師封上了文件袋。
安澤僵硬的脊背頓時洩了勁,他把臉藏在手心,無聲地啜泣。
拜托了,讓那些不愉快的過去也就此塵封。
他的這些年,也很難熬。
法院外的陽光正好,安澤牽着還在恍惚中的奚文柏去取車,今天的天氣很像他念初中時某個下午,溫度适宜,清風陣陣。安澤記得自己翹了體育課,偷偷扒到隔壁班的後門玻璃上看奚文柏。
“這幾個月,是不是像做夢一樣?”安澤問他。
“嗯……”奚文柏仰起頭,閉眼感受久違的陽光,“安澤,等事情都塵埃落定,我們去一趟南法吧。”
他的肩膀上沾了一根草絮,安澤伸手撚掉,“好,我陪你去散散心。”
奚文柏看過來,“如果你願意,可以叫上我們的父母。”
安澤:“額……”
“好像很久沒見到沈伯父和柳阿姨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回G市。”奚文柏說。
“好……”安澤點頭,然後說,“奚文柏,你記住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無條件地答應你。”
他嚣張一點好像也沒什麽關系。
奚文柏微笑,小指上的尾戒暖暖貼在皮膚上,好像儲存了一輩子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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