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奚文柏是在春天回到G市的,沒有帶行李,也沒有通知助理,他兩手空空地走出機場,揮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盯着他看了幾秒,一拍腦門,“哎!我是不是載過你?”
奚文柏端詳着他,實在沒有印象,司機發動車子,試探性地問道:“好像是酒吧?您當時是不是還喝醉了?”
“那應該是我,師傅,去明光新村。”
“明光新村我記得!還真是你,巧了!”駛出航站樓後,司機才發現自己忘了打表,趕緊拉下計價器。奚文柏把頭靠在車窗上,飛快閃過的香樟樹讓他感到些許眩暈。
他真的回到這裏了,回到這裏和他的曾經告別,奚文柏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小博士已經走了,他回到G市沒有任何意義,但就是有種強烈的情感驅使着他,拽着喊着讓他回來。
所以奚文柏來了,不僅是對過去的時光說再見,也是對自己偏執的妥協。
一個月之前,警方在墨西哥的邊境逮捕了那位丈夫,他似乎早有預料,也沒有反抗,安靜地坐上了警車,通過安澤的消息渠道,他會被重判,但很有可能是緩刑,等到他的孩子年滿18周歲時再執行。
奚文柏問安澤判多久,安澤搖頭說不好說,要看法官的意思,可能三十年可能五十年,也可能是一輩子,奚文柏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了一句可惜,就不再發表什麽意見了。
安澤倒是為這件事難過了好久,奚文柏阻止了他想給那位丈夫找律師的沖動,安澤不解,問他為什麽,奚文柏只是搖頭。
直到那天晚上安澤才想通,他說,“就像當時的你一樣,他也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
“嗯……”奚文柏點了點頭。
明光小區的藍色鐵門掉了漆,斑斑駁駁的樣子,奚文柏一路上遇見的都是歲數很大的人,這裏俨然成為了一個養老社區。不過這樣也好,灌木自由生長了很多年,所以綠化狀态非常不錯,也比其他地方安靜。樓道裏是經年不散的油漆味,底下停了一輛四輪兒童自行車,乖巧地等着小主人。
奚文柏一步步走上三樓,輕輕拂去304銘牌上的薄灰,摸到鑰匙,打開了門。
“廖黎明啊……”奚文柏朝黑暗裏走了一步,“我多希望你能在這裏。”
【老板。」廖黎明呆呆站在玄關,攥緊了手。「你來了。】
“對不起,我總是遲一步。遲一步遇見你,遲一步追上你,遲一步……回來這裏,你一定很怨我。”奚文柏就着屋內朦胧的光線,摸了摸沙發脊背。“對不起,我欠你一句道歉。”
【老板,真的是你嗎?」廖黎明不敢置信地說,「……沒有怨你,一點也沒有。】
“可是……”奚文柏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我再也聽不到你說怨我了。”
【老板,地上涼。】廖黎明想去拉奚文柏,卻怎麽也碰不到他。
“人只能活一次。”奚文柏悵然地盯着空氣,“但小博士,你在的時候,我好像活了千百萬次,你走了我就好像死了千百萬次,可不管多少次,我從死了一樣的噩夢中驚醒,然後想起你,就會發現我其實還活着,還能用跳動的心髒愛你。”
“我曾經怪過你,怪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但我是真的愛你,愛你的全部,勝過一切,勝過生死。”奚文柏眼眶通紅,“這些話,我早該對你講的。”
廖黎明不語,又貼近了一些,讓他們額頭貼着額頭。
我怎麽會不知道,我也愛你,一直愛你。
明明奚文柏回來了,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但這怎麽也擦不幹的眼淚是怎麽回事?廖黎明試圖擁抱這具他再也無法擁抱的溫暖身軀,所能做的只有貼近一些,再貼近一些,靠近他的懷裏,像從前很多日子一樣,伸手去接他的眼淚。
“小博士,我馬上要有新的開始了。”奚文柏感覺快喘不過氣了。
廖黎明怔住了。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本以為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會奚文柏感到高興,會豁達地說那很好啊,祝你幸福。但是他沒有,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心胸。他倒是不知道,原來人死了,還能這樣清晰地感受到骨頭被抽離時的疼痛。
【叫安澤。安澤。」廖黎明去拍奚文柏的後背,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那很好啊。】
“六月二十六日,在南法。”不知過了多久,奚文柏恍惚地凝視着虛空,喃喃說道。
昏暗中,廖黎明擡起頭,長久地和他對視。
他們離得好近,廖黎明曾一度以為,他們不會再靠得那樣近。
有那麽一瞬間。廖黎明幾乎想搬進他的眼睛裏住。
【老板你等我一下。】廖黎明說,他匆匆離開304,敲響了樓下203的房門。
阿婆開了門。
【婆婆,我想我要離開了……】
【小廖?你要去哪裏?】
【我的老板回來了。」廖黎明聲音裏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卻汪着兩灘眼淚。「我想和他去南法。】
老人家頓住了,然後花更久的時間盯着他,嘆氣道,【小廖,你要知道……如果你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知道。」廖黎明點頭。「但我還是要去。】
【那他身上有——】
【他身上有的,他戴着的那枚戒指是我送他的,有六、七個年頭了吧,我可以跟着戒指走。】
老人什麽也沒說,默默上前,把他摟進了懷裏。【傻啊,婆婆會舍不得你哩。】
【我會想你的。】
【真要去?】
【真要去。這算是老板人生中的大事吧,我想陪着他。】
婆婆抱着他的胳膊緊了緊,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好孩子,你想去就去吧,婆婆只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難過。】
【老板說愛我。」廖黎明嘴角噙起一絲笑。「愛一個人,為他做什麽事都不需要理由,也不用顧及後果。】
【這是廖黎明的愛。」廖黎明說,他用胳膊肘擦去眼淚,很燦爛地笑了。「廖黎明的愛像一串無理數,沒有什麽秩序,也永遠不會有終點。】
304室,奚文柏低聲咳嗽,他意識到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了。
他掙紮着起身,擰開水龍頭,盯着茍延殘喘的幾滴水。他查了下百度,然後在門口的匣子裏找到了總水閥,他回到屋內,等着渾濁的自來水流盡。
奚文柏找了一塊抹布,讓它浸透了水,從玄關開始一點一點擦,太低的地方就跪着,他做的很不熟練,卻格外認真。
冰箱頂上擱着一張廖黎明的照片,一如記憶裏的樣子,那麽小一塊地方,奚文柏擦着擦着就開始哽咽,不得不停下來緩好幾次。
當他擦到書房時,一本厚厚的書引起了他的注意,書停留在最後一頁,沒有寫任何一個字的最後一頁。奚文柏用食指劃過書頁,不沾一點灰塵。
“廖黎明……是你嗎?”奚文柏用氣聲問道,如果真的有靈魂,他怕呼吸聲太重,吓跑了他的小博士。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應答。
雖然知道這個舉動很傻,但奚文柏還是摘下尾戒,小心翼翼的在手心轉了三圈。
需要念咒語嗎?哈利波特是太久之前看的了,有沒有咒語這個環節印象變得很模糊,奚文柏望向寂靜,自嘲地笑了一下。
廖黎明是真的回不來了。
他合上書,把它放回了書架。奚文柏視線被眼淚洇濕,沒有發現書架上那一塊方方的、幹淨如新的殘痕。
三日後,明光新村。
一對年輕的夫妻手牽手走進了單元樓,女人生得極漂亮,也很會打扮,淡藍色的亞麻裙子,戴一對珍珠耳釘,聲音清脆,明豔又可愛。她身邊的男人就顯得遜色許多,個子不高,發際線也隐隐有些危險。
女人走了兩步樓梯,嬌嗔地說腳痛,不願意再往上走,要他背,男人捏了捏她的手,蹲???,很寵的要做出背的姿勢,女人咯咯笑着摟住他的脖子,高跟鞋挂了一半在腳上,在空中一晃一晃。
“媽!!我回來啦!”女人打開門。
男人伸手摸摸她腦袋,“你呀,每次來都這陣仗,吓着了咱媽怎麽辦?”
女人笑笑,捧起紅袋子裏的兩盆小菊花往陽臺跑,男人繼續把袋子的東西往外面拿,發現又不小心把油包買成了豆沙包,不過還好,青團是對的。
阿婆沖過來,恨恨敲了一下他的腦門。
“老公,你去裏屋裏幫我找找,上次來的時候我好像把超市卡落這了。”
“哎,好。”男人放下手頭的活,轉身進了屋。他去的時間過長了,女人澆完一遍花,還不見丈夫的身影。
“老公……”女人探頭,“你找到了莫?”
男人這才從屋裏出來,看上去有些出神。
“怎麽了?”女人問道,然後發現他一手拿着超市卡,另一只手上的,是一雙顏色特別正的紅襪子。
“咦,我家還有這雙襪子嗎?從來沒見過。”
“我,我也不知道。”男人頗奇怪地說,“我是在超市卡旁邊找到的。”
“我看看。”女人接過羊毛襪,上面的針腳眼熟得讓人心驚,一時清晰,一時模糊。
“媽?!”女人突然轉過頭,朝空無一人的地方走了一步,帶着哭腔,“媽!”
男人猶豫着攬過她的肩,“咱媽在呢。”
他握住妻子的手,帶她按上心口,“她在這裏。”
女人攥着羊毛襪,低着頭,久久不能出聲。
“那我去年冬天給你買的電動暖腳寶,你還會用啵?”男人觀察她的神色。
“……用。”女人輕聲說,轉身抱住了他。在男人看不見的地方,用口型說了幾個字。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她說,您放心。
窗簾無風自動。
六月二十六日,法國南部,圖盧茲。
像是冥冥之中的約定,奚文柏真的找到了一座白色的教堂。今天的天氣清爽,雲彩高高的在頭頂飄着,通往教堂的小路隐蔽難走,有一段泥路極其狹窄,奚文柏牽着安澤,安澤牽着沈伯父,一串人連着在一起緩慢移動。還好他們出發得早,沒錯過和神父約定的時間。
奚文柏和安澤都穿了正裝,各自在胸前別了一朵小小的薰衣草。安澤與他十指相扣,踏出的每一步都長久回響在耳邊。
“……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生命終結?”
“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将永遠愛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長。我承諾我将對你永遠忠實。”
窗外有飛鳥掠過,在奚文柏心間拍打翅膀。
他走了一會神。
“文柏哥。”安澤輕輕碰他。
“嗯?”奚文柏看向他。
“戒指……”安澤提示他。
奚文柏反應過來,從胸袋裏取出兩枚對戒。
“不是這個。”安澤示意他。
奚文柏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托着小銀盤的修士,像是在等待着什麽。
他垂下眼,盯着那枚古老的尾戒。
很多年以前,在雪落千川之時,廖黎明把它捧到了他的面前。
奚文柏轉動尾戒。
【看,他将不再常伴汝身】那古老的、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腔調再一次響起。
是他失約了。
戒指觸碰到銀盤,發出清脆的叮響。
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氣。
儀式照常進行,奚文柏沒有再走神,他面帶微笑,下階梯時還扶了扶安澤,無微不至。
儀式結束後,他們本該立即啓程去訂好的餐廳,但奚文柏只說了句抱歉,追着一個修士的身影跑遠了。
沈伯父不滿地啧嘴。
安澤拉住了父母,說,“給他一點時間。”
奚文柏穿過拱門,穿過長廊,穿過長滿青苔的石子路,一路來到教堂後的花園。這裏還未經修繕,但不少神像和天使像已經進駐,在一叢叢胡亂生長的野玫瑰中沉睡,比起肅穆的教堂,這裏更像神的家園。
“我的朋友。”修士在胸口比劃十字,“願主祝福你。”
他的尾戒被一條極細的銀鏈子穿起,在陽光下潋滟。
神的後花園裏起了風,奚文柏接過戒指,鄭重地吻了一吻。
“你可以留下它。”修士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小天使擁有金色的翅膀,臉蛋胖乎乎的,快樂地栖息在瑪利亞膝下。
願每一個善良的靈魂,皆有歸宿。
修士望着奚文柏遠去的孑然身影,抓起一把不知名的種子,揮手撒下。
來年,又是一條青草路。
——正文完結——
感謝觀閱。想說很多話,但是不知道從哪裏說起。除了感謝還是感謝,雖然說單機狀态沒什麽,這一本be也注定了不會有很多人看,但偶爾出現的幾個評論還是會讓我開心很久,哪怕只有三個字,或者一個字,我都會瞬間活過來,見縫插針地打字。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們,願意包容我寫這樣的故事。寫黎明的時候我經常自閉,也經常一自閉就到黎明,還時常性地懷疑自己到底應不應該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啊,算啦,想寫什麽就寫吧。不過希望我們下一次相遇,是吵吵鬧鬧但甜蜜溫馨的happy ending 我想快樂多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