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
法國南部,圖盧茲。
聖安修道院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廖黎明小修士聽神父說,它自中世紀起就矗立在這片土地上,潔白,神聖,美麗。
廖黎明在這座修道院裏度過了十七個春天,他愛他的主,也對自己生活感到滿意,因為自打有記憶開始,他就是這座修道院的小修士了,廖黎明每天圍繞着耶稣打轉,總穿領口窄窄的袍子,走路時習慣把臉藏進兜帽底下。
南法的聖安修道院不像大名鼎鼎的雅各賓修道院那樣古老,所以前來忏悔修行的人十分稀少。
可有位奚先生是例外。
從那條青草路上信步前來的男人就叫做“奚”,每年的六月到八月,他都會持續穩定地拜訪這座郊外修道院。
其他修士欽佩地稱這位奚先生為“虔誠的信徒”,但廖黎明偶有一次聽見奚先生的随行翻譯偷偷抱怨說他是“la superstition”——迷信之人。
廖黎明認為這是很不恰當的,因為奚先生在亞洲和歐洲之間往來做生意,他希望自己的誠信經商得到主的認可,從而獲得一些額外的賺錢運氣的想法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位奚老板目前經營着一家保鮮貨運航線和一家葡萄酒莊, 并即将開展生蚝買賣,廖黎明知道這些是由于奚老板喜歡在忏悔室喋喋不休,而值班的瑪科神父常常委托廖黎明代為傾聽。
這樣他自己就可以在周五的晚上去鎮裏玩賓果游戲。
廖黎明小修士乖乖坐進聆聽室,門鎖開合發出小小的滴答聲,然後過了不久,隔壁的忏悔室也滴答響了一響,奚老板坐下,開始操着一口蹩腳的法語和“瑪科神父”聊天。他拜訪這裏有三年了,在自以為掌握法語後就無情地炒掉随行翻譯,單槍匹馬地穿梭在南法各個城鎮,以及這座寧靜的修道院。
奚老板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第二個人,家人或者朋友,廖黎明邊撫摸着木門的紋路,邊聽他用低沉但好聽的聲音忏悔。
不是什麽大的罪過,一些無痛關癢的小事情,奚老板是位非常有道德的商人,廖黎明心想,同時也是一位寂寞的人呢。
啪嗒,忏悔程式的最後,胡桃木的小窗口打開了,廖黎明把手伸過去,緊接着收到皮膚上的片刻濕潤,和一聲“謝謝你”的輕嘆,那是奚老板在親吻他的手背和告別。
就當廖黎明認為今天就這樣結束時,忏悔室裏的人忽然開口,“你不是瑪科神父,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奚文柏,你叫什麽名字?”
廖黎明不知道怎麽回答,出于維護瑪科神父的意願,他迅速拉開門,跑了。
只要奚老板沒看到他,一切都還有的解釋。
忏悔室的門緊接着被打開,奚文柏追出來,“frère!frère!”地大聲呼喚他。
廖黎明拉上兜帽跑得飛快,繞過長長的回廊,消失不見了,奚文柏跟丢了小修士,坐到羅馬柱下揉了揉臉,很突然的,生出一陣失魂落魄。
它來得這樣強烈,卻似曾相識,心髒在胸腔裏怦怦跳,撞得又酸又疼。
不能就這麽算了,奚文柏想,可是為什麽不可以算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總之不是因為聆聽室的貍貓換太子事故。
從此聖安修道院裏,多了一個到處轉來轉去的可疑人物。
不過老修士們都熟悉奚老板,他又是如此年複一年的虔誠,心想他應該不會做一些對修道院不好的事情,就随便他到處參觀,當作是一位季節性出現的友善人類。
廖黎明這陣子一直躲在修道院的後花園裏,他待在一尊高大的聖母瑪利亞雕像下,聖經在膝蓋上平平地攤開,風拂過書頁嘩啦作響,廖黎明垂眼,伸手慢慢撫平折角。
“——這是我在苦難中覓得的甜美:你應許給予我生命*。”
讀完他擡眼,奚文柏站在跟前,涼爽的陰影投在他的半張臉上,倒映出羽翼形狀。
“frère,愛逃跑的小修士。” 奚文柏凝視着他,“抓到你了。”
“奚先生。” 廖黎明匆忙站起來,袍子上還沾有濕潤的草屑,散發出清新味道。
“請您不要怪罪瑪科神父。” 他解釋道,“我......我只是,瑪科神父很信任我......”
奚文柏無言,急切地朝他走近一步,廖黎明下意識地往後一縮。
他想做什麽!廖黎明小修士驚恐地想,他要做什麽?
頭頂碰到了什麽東西,接着一道亮晶晶的弧線劃過,落在他們之間,奚文柏停住腳步,跪下一只膝蓋将它撿起來,泥土弄髒了他的西褲,但他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這,是你的嗎?” 奚文柏勾着銀鏈子問道。
廖黎明搖搖頭,“它一直挂在這裏,挂在天使像上,從沒有人來認領。”
“或許它屬于修道院呢。” 奚文柏笑了笑,廖黎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耳邊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落花聲。
奚文柏稍微一擡手,将吊墜挂回了天使像,小指環輕輕擺動,在陽光下蕩出漂亮的弧度。
“它真美,看上去好像一枚結婚戒指。” 奚文柏看着它。
“如果它是,那麽它就不屬于修道院裏的任何人。”
“為什麽?” 奚文柏發出一個可愛的音節。
“修士是不可以結婚的。”廖黎明說,“我們侍奉主。”
奚文柏想了想,“那麽有沒有跑去結婚的修士呢?”
“......是有的,我聽說過幾個,兩個。” 廖黎明勉強回答他。
“小修士,希望關于結婚的話題不會讓你感到唐突。”
“是的,的确唐突。”廖黎明別開頭,“我要走了”
“你很坦誠。” 奚文柏輕笑。
“我要走了。” 廖黎明重複道。
奚文柏讓出一條路,依舊微笑地望着廖黎明,和這位小修士說話很有趣,他在考慮要不要适當延長一下自己的假期。
小修士抱着厚厚的聖經走得急,書本從他的臂彎裏滑出,奚文柏眼快它就要掉落,非常快地接住了,手臂和手臂一觸即分。
奚文柏拿着它半晌,沉默地翻開扉頁,記住了一個名字。
“奚先生。” 廖黎明局促地接回聖經,摟在懷裏摸了摸,然後轉身離去。
他拉上兜帽,眉毛在遮掩之下擰在一起。
他意識到一個事實,他其實并不排斥奚文柏對他說的所有話和做的所有事,接着,他又驚訝地發現,自己是不想離開的。
忽然萌生的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些許羞愧。
“廖黎明!” 奚文柏喊了他的名字,“八月尚未過去,我還能再見你嗎?”
廖黎明沒有回答,于是奚文柏,就接連來了一個禮拜,每次都問“還能見你嗎?”
“修道院沒有門鎖,奚先生。”寥黎明無可奈何地說。
“你最近不在忏悔室。” 奚文柏追問。
“瑪科神父在。”
“他不是一個好的聆聽者。” 奚文柏說,“他總是打斷我說話。”
“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小修士,明天我就要出發去普羅旺斯了。”
廖黎明忽然停下,等着下一句。
“五天後才能回來。” 奚文柏說,“所以今天我可以忏悔嗎?”
廖黎明看不出其中有什麽因果關系,但點頭應允了天天想忏悔的奚文柏,畢竟五天不忏悔對于這個人來說也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廖黎明也不知道普羅旺斯那邊有沒有合适的修道院以供奚文柏發表那麽長的忏悔。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有其他小修士提着袍子,一陣風似地經過他身邊,悄聲道:“你看你看,奚先生好像着迷你呢!”
“ce n'est pas?” 廖黎明又低又快地說,但奚文柏在他身後Oui, Oui地使勁點頭,廖黎明回頭瞥他一眼,“你不懂得法語,奚先生。”
“小修士,你剛才不是回答說‘’沒有‘嗎?”
“你就是沒聽懂。” 廖黎明搖頭,下了結論,“你不懂法語。”
奚文柏因為自己的法語水平遭到質疑而深深失落,廖黎明忽而不忍心,便找話題道:“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到了盛開的季節。”
“紫色的海洋。” 奚文柏努力讓自己的表達聽上去很正宗,“你喜歡紫色嗎?”
“我喜歡綠色。” 廖黎明一指身旁的灌木,“像這種。”
“Le vert est la couleur des fées.”(綠色是仙女的顏色)奚文柏含笑,“所以,你是仙女嗎?”
“好了,不要再說了。” 廖黎明制止他,可聽上去不兇。
這天,奚老板在完成忏悔後離開,廖黎明在鐘樓上目送他,看着那道背影越變越小。
夜晚睡覺時,廖黎明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他夢到一個非常摩登的大房子,雨過天晴般明亮的落地窗和寬敞的陽臺,香槟玫瑰在空氣中顫動,背後響起輕緩的腳步聲,有人擁住他,在他耳邊低喃一些綿綿的情話,讓他渾身發軟,情難自控地仰脖回應。
接下來是一場欲望極強的性*,環繞着目眩的光暈,禁锢着他的人動作緩慢而有力,淚眼朦胧中,他看清了他的臉。
廖黎明汗津津地醒來,摸到腿間已是一片黏膩。
腥氣若有若無,廖黎明躺回床鋪,用小臂遮住了眼睛。
不,這一定是主對他的鑒查和試煉,廖黎明想,不能耽溺于此,他需要侍奉他的主。
“耶和華與我同在,雅各神為我們的堡壘*。” 廖黎明默誦着,“耶和華與我同在。”
冷不丁的,腦海中的臉變成了奚文柏,眉眼挺拔,英俊得不似凡人。
“喜歡一位神......是被允許的嗎?” 廖黎明放棄背誦,盯着牆壁上的十字架怔怔發愣。
幻覺來襲,漸漸的,它有如活物般抖動起來,于無聲靜寂處碰撞,吶喊。
奚文柏在五天後如約來到修道院,把一束保護得好好的薰衣草在廖黎明眼前展示,希望得到嘉獎。
“三年前我見到你,你也是坐在這裏,把玩一朵幹花。” 奚文柏說,“美好的一幕。”
“那是我的書簽,它至今猶在。” 廖黎明在陽光下眯起眼,他翻到聖經的其中一頁,取出書簽給奚文柏看。
“它永遠鮮活,不是嗎?” 奚文柏端詳着,“陪伴在你身邊。”
“Oui.” 廖黎明輕輕地碰了碰它,然後拿起草地上的薰衣草,“也謝謝你的禮物。”
“不謝。”奚文柏摸摸他頭發,然後緊緊挨着他坐下,貼得這樣近,很像是相互依偎着。
“廖黎明,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奚文柏柔和但鄭重地說,“不,我就是愛上你了。”
廖黎明措手不及地望着他,臉頰開始發燙。
奚文柏掀下廖黎明試圖遮掩的兜帽,“你聽我說,我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但我很确定這就是喜歡,它總是我思維混亂,心髒作痛,所以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的坦率可愛,喜歡你的不論哪裏。”
他的法語從未這樣流利過,奚文柏一口氣說完也被自己詫異到,廖黎明微微張嘴,消化了好一會表白,然後讪讪埋下臉,“我是修士,不可以......”
“你對我也是同樣嗎?” 奚文柏熱切地問他,“像我對你的感覺一樣。”
“奚先生......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 奚文柏看着他,“想你一直在我的身邊,想和你一起去歐洲、去亞洲,去哪裏都可以。”
“我不想離開修道院。” 廖黎明擡起臉,認真道,“這裏是我的家。”
奚文柏的表情落寞下去,廖黎明知道他是孤獨的,也許這種孤獨使他渴望得到陪伴,僅此而已。
“小修士,再過半個月我就要走了。” 奚文柏傷感地說,他的假期已經延長到不能再延長,“我還能來見你嗎?”
“嗯。” 廖黎明點頭。
從那次以後,奚文柏不再提喜不喜歡,愛不愛這樣的字眼,他像以往一樣,和廖黎明無所事事地徜徉在綠草如茵的後花園,聊這些年他在世界各地的見聞,聊他遠在賓州的自建房。奚文柏不算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信徒,愛胡亂引用耶稣的句子來逗廖黎明,他說“我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侍奉主——”
他擅自篡改了後半句,“侍奉主我的廖黎明。”
廖黎明噓他,但奚文柏不知悔改,睜着他的黑眼睛,開始假裝聽不懂法語。
“他是我的主,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廖黎明扁着嘴說。
奚文柏微笑着搖搖頭,“真是個固執的小修士。”
到了告別的日子,奚文柏磨蹭到最後一刻才動身,廖黎明做完禮拜來車站送他,這個小修士沒有換下那套黑袍子,額角還微微滲着汗。
“我走啦。” 奚文柏提着牛皮箱子,傷感地揮揮手,“再見了小修士。”
廖黎明吞咽着唾沫,想問他下次什麽時候再來。
火車發出最後一聲臨行前的鳴笛,奚文柏先把箱子從窗戶裏塞進去,然後轉身,很輕很禮貌地抱了一下廖黎明,“唉,我又想忏悔了。”
廖黎明咯咯笑了,眼角濕濕的。
白色蒸汽彌漫整個站臺,他追了幾步火車,最後游魂般地停下了。賣烤貝果的小販經過他身邊,廖黎明掏錢買下最後一只,最後坐三個小時的巴士回到了修道院。
日子平靜地過着,第二年六月,奚文柏沒有來,廖黎明整天打掃忏悔室,一直等到十一月。
再過了一年,奚文柏還是沒有來,廖黎明卻經常夢到他,不像第一次那般熱烈,卻溫馨自然,他在做咖啡,奚文柏非要往裏面加很多很多奶,可記憶中,奚先生并沒有和他提過喜歡喝什麽樣的咖啡。
他為什麽不來了呢?廖黎明惆悵地想,啊,奚先生也許是傷了心,不願再來了。
今年,廖黎明從聖誕節等到了複活節,眼看着薄雪消融草木生長,挂在天使像下的戒環歷經雪水洗禮,愈發光可鑒人。
這一天,廖黎明坐在瑪利亞之下,一遍又一遍地讀着小字。
“我匍匐在你腳下,因此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他閉上眼,發出一聲嘆息。
“嘿,小修士。”
廖黎明瞬間屏住呼吸,睜開了眼。
他頭發長了許多,廖黎明心想,別的一點沒變。
“廖黎明,早上好。” 奚文柏插着口袋,筆直地逆光走來,“我把工廠搬到南法,想在這裏住久一點了。”
廖黎明看着他:“多久?”
“很久很久。”
聖經依舊停留在那一頁,廖黎明幾乎是踉跄地站起來,緊接着就被奚文柏擁進了懷抱。
“因此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廖黎明低聲說。
“什麽?” 奚文柏擺出了廖黎明最熟悉的那種表情,“我回來這裏,你......高興嗎?”
“嗯。” 廖黎明不由分說地再次抱住奚文柏,然後踮起腳,淺淺吻了吻他的臉。
就當奚文柏十分震驚之時,廖黎明又吻了他一下。
“主,豁免我吧。” 廖黎明默默地想。
他重新閉起眼,化在滿園綠意,和一個長長的、久別重逢的擁抱裏。
“那個,可以再來一次嗎?” 奚文柏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 廖黎明爽快地說,把他僅剩的氧氣都送給了奚文柏。
于是一吻,一場芬芳,天使像下,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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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myfort in my affliction, that your promise gives me life.” — Psalm 119:50
“The LORD of hosts is with us; the God of Jacob is our fortress.” — Psalm 46:7
Therefore my heart is glad, and my glory rejoiceth: my flesh also shall rest in hope. — Psalm 16:9
感謝所有喜歡小博士和奚老板的朋友們,這篇番外獻給你們,鞠躬。
最後的最後,感謝我的好朋友xiangxiang促成了這個美好的修道院故事,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