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像見過你
Weny,
你上次教我的題,我回去看了一小時也沒看明白,結果你猜怎麽的,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看十分鐘,就懂了。
我姐說那在心理學上叫“醞釀效應”, 就是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律的過程,巧不巧?正好是這道題的解法。 ——Mask
丁格爾,又名樹木掩密的幽谷,坐落于歐洲西部大西洋海岸,曾被譽為地球上最美的地方。
程城如今就身在這座小鎮裏,古城堡二層的民宿陽臺邊。外面一側是林木芒草郁郁蔥蔥,一側是海岸蜿蜒礁石起伏,空氣混雜着兩種味道,鹹濕又芬芳。
程城深吸了一口氣,聽見後邊傳來動靜,微微側過身,一只手臂倚在欄杆上,看向玻璃門後面的人。
宋惟寧正背對這邊半蹲着,而他面前的小朋友則朝向程城的方位站着。小小的男孩子微低着頭,抽抽搭搭地哭。
然後,程城看見宋惟寧把小朋友抱起來,那雙小手臂立刻圈上他脖子。宋惟寧只說了句什麽,就放任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全心依靠地擠進他頸窩。
小朋友讨到甜頭,像是嫌貼得不夠緊,還在一蹭一蹭地使勁兒。宋惟寧不得不歪着頭,才能把懷中這不安分的小家夥抱穩當。
夜已深沉,四周靜谧。海浪聲一陣接着一陣,好似沙錘輕輕敲打的節奏,混合着某處飄來溫軟親昵的嗓音,搖籃曲熟悉的韻律,聽在耳朵裏有種格外黏綿的意味。
程城舒服地半眯起眼,仿佛此刻被抱在懷裏哄睡的人是他。
就這樣放空一會兒,也挺好。
程城想着,放任思維随着海浪與音律一起飄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程城差點真的睡過去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聽覺感官幾乎連海浪聲都捕捉不到,他猛然驚醒,發現那陣輕輕的搖籃曲原來早就停了,客廳裏空無一人。
等待幾分鐘,宋惟寧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卧室門口,他小心而緩慢地掩上門,然後朝陽臺這邊走過來。
“睡着了?”程城清楚地感覺到那人靠近的溫度,說是紅外感應都不為過。
“對不起,”剛才的談話被突然打斷,宋惟寧主動道歉,“耽誤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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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海濱小鎮氣候宜人,宋惟寧哄佑安睡後忍不住到陽臺吹海風,程城看到就和他聊天,不過才聊到這座小鎮的歷史,佑安就哭醒了,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幕。
“沒關系,還很早。”程城面上雲淡風輕的,宋惟寧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确定對方不是在跟自己客套,本來想說時間很晚是否要休息的話,就這麽咽下了。
“肉肉今晚入睡很快,剛剛也沒怎麽哄就又睡了。”
宋惟寧邊說着,邊低頭在手機上記錄下幾個數字,聽得出來,他語調輕快,心情因為某些數據而由衷欣慰。
“那很好。”程城看他手指劃拉那個淺藍色卡通風格界面的程序,他已經挺熟悉了,也知道那是用來記錄佑安的日常起居的。
“這次活動對肉肉幫助很大,感覺他開朗活潑了許多,程先生,聽說音樂節方面都是你在策劃的,這個真是得謝謝你。”
宋惟寧擡頭說話時,程城窺視的目光不着痕跡閃開,眼睛在宋惟寧開合的嘴唇上撩了一下。
“不用客氣,梁琰才是組織者。我不過是幫忙。”
程城微微直起身,借着身高優勢目光在宋惟寧發頂上打了個旋兒,就飛快挪開不作停留,“佑安對音樂有反應,他或許不是完全聽不見。”
“我也這麽想,”宋惟寧說,“小琰姐以前說應激性的聽力障礙存在主動選擇的可能,但那時候佑安的表現還不明顯。明天是最後一天了,等回國後,我打算和她再具體商量下後面的治療方案。”
“嗯。”程城心裏已經有了想法,只不過暫時不能明說。
兩人又閑聊了一些關于白天音樂節活動的感受、以及下午在這座海濱小鎮的所見所聞,比起最初的拘謹,現在宋惟寧和程誠說話,已經自然很多。
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梁琰的功勞,畢竟知道了程誠和梁琰是姐弟,宋惟寧怎麽也不好對人太冷淡。
像是現在,他主動提到在街上見到的巨幅海報,“好像聖誕節期間,歐洲會有個‘音樂小鎮’巡演項目,你知道嗎?”
程城當然是知道的,沒遇到宋惟寧之前,那是他原本來歐洲的目的,踩點。
“知道,那個項目我也參加。”
“聽起來很高大上。”
宋惟寧頭一次覺得,舞臺上光鮮奪目的鋼琴家離自己如此之近。
但另一方面,宋惟寧又有些好奇,眼前這個愛穿休閑西裝,人前總是端得表情嚴肅、氣場強大,有一點點高冷範兒的男人,若是坐在典雅的鋼琴前,揮灑自如地彈起曲子來是什麽模樣。
想象一旦在腦海中成型,宋惟寧驚訝地發現,将程城和鋼琴放在一起,畫面居然沒有太大的違和感,就仿佛——
宋惟寧忍不住朝程城投去探究的目光,“程先生,我忽然覺得……”
頓了頓,宋惟寧琢磨措辭,“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程城呼吸一滞,本來随意搭在欄杆的右手腕,微微撐起來,卻還是無法緩解胸口那種憋悶感。
他沒法回答宋惟寧這個問題。
“呃……是我表達錯誤,”宋惟寧意識到自己剛才那話有點不妥,連忙又解釋,“我的意思是,我覺得自己好像見過你彈琴的樣子,應該是在電視上,或者網絡上。”
所以并不是想起來麽?
程城心情複雜地看着宋惟寧,見他擡起手來,推了推眼鏡,習慣性兩根手指蹭了下鼻子,有點小羞澀的模樣,很可口。
但是程城不說話,讓宋惟寧有點捉摸不透,最近偶爾有這種感覺,一回頭發現程城在看他,又好像沒有,只是在盯着某處出神。
“程先生?”宋惟寧擡手在程城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累了?”
宋惟寧今天下午背着小朋友爬山,回到民宿就換上一身幹淨寬松的灰色家居服,此時這一動作,柔軟的布料貼住身形,勾勒出流暢的肩膀弧度,略微寬大的圓領恰到好處露出小半光潔的鎖骨。
程城目光幽幽,卻都掩在陰影裏,叫人看不出情緒。
“沒有,不累。”他回答,微微轉身,把面朝陽臺外的角度改成四十五度面朝宋惟寧,不着痕跡給彼此拉近五厘米距離。
宋惟寧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大概還是不太恰當,“對不起啊,程先生。”
“為什麽道歉?”宋惟寧即使不記得他,程城也不需要他為此道歉。
“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
宋惟寧想,畢竟程城算名人吧,是名人都不會希望被普通人忽視知名度?程城雖然對自己還算親切,也沒什麽架子,但直接被當面表達出來,應該還是不高興了。
從那句“好像在哪見過”之後,程城就突然變得沉默,宋惟寧只能想到這樣的解釋。
程城卻回答,“你沒有冒犯我,相反我倒希望……”
我們真在哪裏見過。
“啊?”宋惟寧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根本就沒聽清,“程先生說什麽?”
程城還是輕輕搖了搖頭,玩笑似看向宋惟寧,看見那雙總是蘊着溫柔的瞳孔裏着笑意未盡,因為疑惑,清亮褪去三分,補上三分都是迷茫。而剩下七分,深深望不見底。
潮聲拍案,圓月高懸。海之盡頭,銀河畢現。
空氣中隐約浮蕩着一縷不同于海水鹹、也不同于草木澀的清香。
“沒什麽。”程城忽然直起身,收回視線。
宋惟寧也沒深究,只說,“很晚了,海邊溫度低,還是早點進去休息吧。”
程城遠眺大海,“好。”
猜測對方是想自己待一會兒,宋惟寧識相地沒再多說,正打算轉身進屋,被程誠叫住了。
他讓宋惟寧在原地稍等,自己去了房間另一頭,宋惟寧聽見水聲,以為他是去洗手間,不過緊接着卻是玻璃器皿發出輕微的聲響。沒過兩分鐘,那人又往陽臺這邊過來了。
“給你,喝點這個暖暖。”
眼前的是一杯冒着熱氣的牛奶,玻璃杯,用隔熱膠環套住不會燙手,乳白色的液體飄着淡淡的香,看着就很溫暖四溢。
“這是蘇格蘭本地牧場的奶,每天限量供應,味道很好。”
短暫的驚訝後,宋惟寧卻沒伸手接。
佑安喜歡喝牛奶,不管去哪裏,宋惟寧都會第一時間準備好沖泡奶粉或者加熱牛奶的設備。
但他自己,卻是不喝的。
程誠注意過這件事,但他以為宋惟寧純粹只是出于父親忘我遷就孩子。
程城見他不接,只怔怔地站在那兒,越發肯定宋惟寧缺少被照顧的自覺。
“這裏氣候不比國內,晚上吹海風容易着涼。”
宋惟寧指尖動了動,嘴唇嗫嚅,低着頭幾番猶豫,沒出聲。
程誠以為他在和自己客氣,“喝點熱牛奶,能睡得好些。”
“抱歉……”宋惟寧右手半握,終于還是艱難開了口,“多謝程先生,可我……我不喝牛奶。”
觸到程誠詫異的目光,宋惟寧低頭又快速說了一句,“抱歉。”
“這樣啊……”程城神色只有那一瞬間變化,便又恢複如常,自然地将牛奶杯繞回自己身前,“是我自作主張,你不必道歉。”
連宋惟寧都覺得自己很矯情。
一杯牛奶而已。又不是牛奶過敏,幹什麽非得拒絕。
然而宋惟寧的确已經盡最大努力克服,可只消預想到自己要喝這個東西,就立刻覺胃裏像起了火,一陣接一陣燒疼。
之後,就是那些不願回憶的過往。
“你去睡吧,我再待會兒。”程城說,端起奶杯喝了一口,瞥一眼宋惟寧。
他現在不太對勁,即使程城自己也滿腹疑惑,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主動給個臺階下才是博取好感的正确選擇。
果然,宋惟寧臉上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對程誠感激一笑,“那晚安,程先生。”
“晚安。”程城回道。
宋惟寧轉過身,小快步走進昏黑的客廳。程城視線一路追随那個略顯倉皇的身影,直至一扇卧室門隔開他目光——再不必擔心被察覺,才終于敢透出一分露骨的灼熱目光。
二十七天了。
程城計算,自重逢以來——如果單向也能算作重逢的話,今天是第二十七天。
通過今天的對話,他已經能完全确定,宋惟寧是徹底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對,應該說他從來就沒記得過他。
意識到這個可悲的事實,程城發現自己心裏沉澱的苦發酵一樣,控制不住漫上喉舌,他低頭抿了一口牛奶,味蕾被浸潤過,才勉強複蘇一些。
微甜而溫暖——曾經這樣形容過牛奶味道的人,現在……完全拒絕牛奶。
程誠微眯起眼,想不通症結究竟在哪裏。
低低的震動聲傳來,是程城放在陽臺躺椅上的手機,微信語音通話請求,顯示是“梁琰”。
程城沒接,因為舍不得放開手裏的杯子。
電話停止震動,過半分鐘,又锲而不舍地亮起來。
“幹什麽呢?不接語音,信息也不回。我看見你站在陽臺了。”
那頭清亮的女聲,劈頭就是質問。
“有事?快說,我要睡了。”
程城望了眼宋惟寧的卧室,壓低嗓子,姑且還算好聲好氣回答。
“怎麽了?又心情不好?算了,懶得管你。明天回國,你決定沒?和我們一起走麽?現在機票可剩不多了。”
程城頓了一下,“走。”
“确定?我記得你開始不是說還有巡演排練。”
“回國有事。”程城面無表情地說,“可以訂票,我挂了。”
挂斷電話,放下手機,程城本以為自己應該會稍稍猶豫一下的,因為幾個小時之前當他獨自在房間的時候,的的确确是在為接下來的去留而糾結。
但是剛剛梁琰問起,他卻完全下意識就把答案脫口而出。
現在只能考慮怎麽委婉地把早早預訂的行程逐一推掉。當然這些都不是問題,他更在意的是,回國後該如何。
程城兩手握着牛奶杯,任海風一陣陣涼意襲人,掌心也始終是暖融融的。
這杯牛奶帶給他的溫度和溫柔,跟那個人如出一轍。每喝一口,程城都會低頭看一眼,像是在計算還剩下多少,多少口之後會徹底喝完。
明知不屬于自己,來這幾天才能搶到這一杯,喝完了也就沒有了,連杯子也得放回民宿的流理臺,可程城卻舍不得就這麽放手。
“既然放不了手,那就這樣吧。”
程城想,忽略掉某些重要的既定現實,以及內心隐隐的不安,而“這樣”到底是哪樣?他根本不願意去探究罷了。
一切,等回國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