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鋼琴家的手

Mask,

抱歉讓你久等了,謝謝誇獎,畢業晚會成功是大家的功勞,我只是其中之一。

你說你也是參演人員,是彈鋼琴麽?好像只有大合唱有鋼琴伴奏,但我遠遠看那個同學,和感覺中的你不像。而且我覺得你也應該不會這麽明顯讓我這樣猜吧?

光靠英文名,一點線索也沒有。

這不公平,你知道我,我卻不知道你。

還有,你明明了解,我其實很笨的,一點也不聰明。

都快畢業了,下次回信告訴我你是誰吧。

——Weny

“媽……媽……不……不……不走……”

“媽……媽……不走……”

佑安兩手緊緊揪着宋惟寧的衣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卻還唔唔啊啊的使勁吐字,不停強調地重複這幾個字眼。

“好,肉肉乖,”宋惟寧一邊拍着佑安一邊輕聲保證,“不走,肉肉,我們不走。”

眼看着時間分秒流逝,梁琰心情從最初的震驚到恍悟。事情不妙了,她想,下意識看了眼旁邊的程城,對方也是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什麽。

手機又是滴滴兩聲,梁琰趕緊按開。

——你先和大家一起回去,我過兩天帶着肉肉自己回。

看見宋惟寧這樣打算,梁琰急了。眼下這情況,極大可能是剛才那陣沖突觸發了孩子心裏不好的記憶。以這種身體和心理狀态,宋惟寧一個人帶他留在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難保不會出事。

Advertisement

——不行,肉肉這樣萬一再遇到刺激,你單獨帶着他會搞不定的。我留下來陪你。

——你是負責人,不能脫離團隊。

——那我讓方老師留下,或者鄭老師,你選。

梁琰回複飛快,總之不能放着宋惟寧一個人不管。

——不用了,老師們連續工作一周了,都很辛苦,我這邊真沒事。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別人。梁琰真是有點恨鐵不成鋼,可是宋惟寧又給她發了一條。

——小琰姐,別擔心我,肉肉也會沒事的,再說比這更糟糕的情況都過來了,你還不相信我?

更糟糕的情況麽?梁琰知他所指,覺得心裏怪不是滋味兒。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妥協了。

——那好吧,那你注意安全,肉肉情況不穩定,你和他就在民宿裏呆着,如果今晚入眠困難,适當用藥物輔助,本來就是兒童專用藥,偶爾兩次不傷身的,你每次都不聽我的,非要自己扛着,熬夜太多傷身體,你垮了肉肉怎麽辦?

噼裏啪啦打了一堆字,臨發送時又覺得婆媽矯情,一股腦兒全都删了,梁琰最後發出去,只剩下一句簡單又無奈的囑咐。

——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梁琰拍了下程城的肩膀,“他讓我們走呢,別等啦。”說完又好笑,“倒不知你們一起住了幾天,就成朋友了?少見你這麽關心人。”

程城不語,還望着不遠處父子倆在的那個角落,若有所思。

梁琰拉住他一只胳膊,“快走吧,要誤點了。”

“那孩子,他媽媽是不在了吧?”程城忽然說。

“是啊……哎等等!”梁琰覺出不對,“你怎麽知道的?你偷看了我的客戶資料?”

梁琰反應很快。

“你讓我進你辦公室的,就在桌上放着。”程城睨她一眼,理直氣壯。

“你……算了回去再和你算賬,快走,先趕飛機要緊。”梁琰急吼吼的,現在真是十萬火急了。

可是程城仗着人高馬大,又暗中卯着一股勁兒,梁琰完全拽不動,“程城,你就和我對着幹是不是?快跟我走,不然我可不管你了。”

“不用管我。”程城順勢回答。

都多大的人了,還玩當初叛逆期那一套?梁琰無語,正要說什麽,就聽程城道,“我留下來,陪他。”

“什麽?”

梁琰第一反應是有人願意照顧宋惟寧父子,那簡直再好不過,她也可以安心走了!

第二反應是,這個人是程城,不是外人,性格一般,人品嘛還算可靠。

第□□應是,不對勁。

“你最近不太對啊?對公益事業特別熱心?而且你昨晚不是才說你回國有事?”

梁琰目光如炬像要在程城身上打個洞出來。

程城被她審視,一臉無所謂擡起手腕,低頭看一眼手表,“4點35分,離飛機起飛兩小時45分鐘。”

梁琰被噎住,略慌。

“兩小時44分鐘,除去路上打車的時間——”

話音未落,梁琰已經風風火火地跑了。

程城看向宋惟寧,佑安還在哭,看樣子一時半會哄不好。程城于是返身進到民宿,花了少許時間處理了些事情,不多會兒又重新回到這裏。

太陽不知何時變成了微微發紅的顏色,程城看見沙灘上那些跳動的人影,被已然西斜的日光拉得又細又長。

程城悄悄挪動了下自己的位置,再微調,讓自己修長的影子正好覆蓋上不遠處宋惟寧的後背,遮住陽光不至于直接炙烤在他衣服和皮膚上。

然後,不動聲色地保持着距離,安靜地等待。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對着這人的後背發呆,明知像個偷窺狂一樣,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有那麽一瞬間,程城恍惚還産生了某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什麽時候自己也變得這麽容易滿足了?是因為那孩子的一聲“媽媽”麽?

太陽西斜得厲害,有整一半都沒入海平面以下,海灘上人來了又走,很多游客已經吃過晚飯又出來玩第二場了。海邊落日,是很多人都想見的浪漫景致。

佑安終于不再大聲哭了,他趴在宋惟寧肩膀上,嘴裏哼哼唧唧的抽泣,小聲地叫着什麽,直到聲音一點點變得越來越微弱。

“肉肉?”

“媽媽……呼……媽……媽……”

好像睡着了?

宋惟寧稍微側身讓佑安靠住自己左手,右手撐地,剛用力讓身體離開地面,大腦忽然一陣眩暈,眼前猛地一黑,重心不穩往後跌去。

糟糕!宋惟寧下意識兩只手蜷起護住佑安,暗暗祈禱這一摔別把他弄醒了。

然而預料中的人仰馬翻并沒有發生,他被身後突如其來一雙手臂穩住雙肩,一下子找回平衡。

“小心。”

那聲音沉穩有力,連同握住他肩膀的手,還有絲絲燙熱的暖意傳遞而來。

“程先生?”

宋惟寧萬萬沒想到程城會在這兒,他以為全部人都已經走了。

“你怎麽還沒走?”宋惟寧感覺腿發麻,只能先坐着,讓血液回流,“現在還能趕上飛機麽?”

程城說,“現在六點半,他們應該已經登機了。”

“啊?那你……”

“我沒事,”程城半蹲着,見宋惟寧坐穩了,卻沒有立刻松開手,“我扶你。”

“不用,”宋惟寧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自己可以。”

“你坐得太久,慢慢來。”程城不理會他的客氣,堅持不松手。

“呃……那,謝謝你了。”

相處幾天,宋惟寧也算有點了解程城的脾氣,索性也就接受了這份好意,在他攙扶下站起來。

“等等,你的褲子。”

宋惟寧正要直接抱佑安進民宿,聽見程城的話,低頭一看。

原來剛才在沙地上坐了兩個小時,角落裏的沙地本來就有點潮,半幹半濕的,這下一大片灰褐色全都粘在褲子上。

宋惟寧抖抖腿,又跺跺腳,但是抱着睡着的佑安動作幅度不敢太大,騰不出手還是弄不幹淨。而如果直接這樣進去民宿,一路上估計會弄髒那裏的地板。

宋惟寧苦惱地皺起眉。他輕吐口氣,暗暗動了動發酸的兩個手腕,調整一下懷裏小朋友的重心,打算騰出一只胳膊來拍沙。

“我來吧。”程城忽然說。

在宋惟寧反應之前,那只大手已經帶着不輕不重的力道,拍在了他右邊大腿後側。

宋惟寧腦子裏突地一跳,連忙推避,“這怎麽好意思!我自己可以……”

“別亂動。”

這三個字不容拒絕,程城語氣不重,說出來也算不上命令,但宋惟寧居然真就乖乖站在那不動了。

程城微微勾唇,宋惟寧的配合令他心情大好。如果第一次拍上去的時候他還留有什麽餘地,那之後的幾次,手掌隔着夏季長褲薄薄的衣料,拍到那人腿上時,他算準的停留時間,都是恰到好處,既不會引人懷疑,又夠他多點遐思。

這種時候,常年觸摸鋼琴的手指那份超乎尋常的感知力,就派上了極大用場。

而在宋惟寧的角度,只看見程城彎腰,耐心又細心地替他怕打褲子後面的沙子,起初身為成年男人那點自尊心以及戒備感不知怎麽就褪了些,視線不由自主跟上那只跳躍的大手。

這可是鋼琴家的手啊,現在用來做這種事,是不是有點……太暴殄天物了?

關注的重點就這麽莫名跑偏,宋惟寧沒留意自己不知不覺就把心理話說出來了。

程城唇角的笑意于是更深,灼灼目光盯着宋惟寧褲子某個線條圓潤的部位,只是稍微停頓一下,就毫不猶豫地拍上去。

“啪!啪啪!”

宋惟寧愣愣的,等他意識到發生什麽的時候,右邊耳朵已經悄悄燒起來,緊接着是左耳朵,最後,是臉頰。

他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男人,剛才居然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另一個成年男人……

打屁股?!

程城好整以暇地觀察宋惟寧可愛的面部表情,手卻不停,三下五除二就把褲子後面清理幹淨,只剩下幾片隐約可見的濕跡。

“好了。”

本打算再偷偷捏一把,但看宋惟寧臉皮薄成這樣,還是點到為止,如果太過火把人吓跑了,就得不償失了。

程城環顧左右,旁邊的臺階上有個水龍頭,是專供民宿客人從沙灘玩回來清洗用的,他走到那去洗了個手。

宋惟寧看他清洗手指的動作,剛剛升起來那點難堪的心情仿佛也立刻被洗滌了,只剩下隐隐的愧疚。

畢竟,那可是鋼琴家的手啊!肯為他屈尊降貴,他承人恩情卻還在這糾結面子也未免太小氣了。

“謝謝你,程先生。” 宋惟寧臉還有點紅。

“小事而已,”宋惟寧越尴尬,程城就越大方,這樣宋惟寧就更加覺得是自己過于拘泥了。

程城甩了甩手上的水滴,“其實鋼琴家的手,能做的事有很多。”

“啊?”宋惟寧反應慢半拍,愣了兩秒才把程城的話和自己之前的心理活動對接起來,頓時大為窘迫,幹笑兩聲,“哈哈!是、是麽……”

“對,以後你就知道了。”

這透着絲絲神秘的語調,再對上那滿含興味似笑非笑的眼神,宋惟寧也不知怎麽,突然就不敢對視那雙眼睛。

“……我先送肉肉回去睡會兒,失陪一下。”

宋惟寧低頭快步走向民宿的門,活像一只就算落跑也禮數周全的鴕鳥。

可是程城就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邁着步子,他的一大步能頂宋惟寧的一步半,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身高優勢?

宋惟寧腦子有點亂,比起對着那些複雜項目數據、或者嗷嗷鬧騰的小娃娃,都沒有過的亂,以至于人都到了房門口,他才想起來這間房應該已經被退掉了……

“滴”的一聲,一只手伸過來替他刷開了門卡,擰開了把手。

毋庸置疑,還是那只鋼琴家的手。

“我已經續了兩天,進去吧。”

然後宋惟寧一眼就看見客廳裏放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和它們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只黑色的行李箱,看去就是很高檔的品牌,他認識那個箱子。

疑惑,又回到最初那個問題,眼前這個人和這只箱子,根本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還留在這兒。

“梁琰,”程城看出宋惟寧臉上大寫的問號,一臉坦蕩地甩鍋,“她讓我留下。”

這也是早就拟好的腹稿裏風險系數最小的解惑方式,通過對宋惟寧目前接受度的揣摩和估算,程城自動選擇如此安置自己的角色。

“小琰姐?”宋惟寧心軟,還記恩,知道是梁琰替自己籌謀,心頭到底一暖,不疑有他。

“她不放心你。”程城把自己的心情暫時借給別人,“所以她托我照顧你、和佑安。”

“原來是這樣……”宋惟寧欲言又止。

他其實想說程城應該很忙,這樣的托付會給他添麻煩,可是轉念一想,以梁琰和程城的關系,她是信任他才會讓他留下的。而且事有輕重緩急,就算真的沒法留下,依程城的個性,梁琰也不可能說動他,如果自己反倒再推三阻四,豈非辜負這姐弟倆一片好心。

宋惟寧點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嗯,”程城當然不覺得麻煩,“你先去吧,我叫餐上來。”

“好,謝謝。”

宋惟寧送佑安進了原本的卧室,把他放下後,發現這張床的床單被褥是換過的,淺綠色的那套。

本來民宿的床單被褥都是白色的,但是佑安喜歡綠色,而宋惟寧無意間在前臺聽客服說可以更換喜歡顏色的床品,就特別給佑安要了綠色的。

下午退宿的時候,客服進屋清理檢查,已經把先前用過的床品都撤掉了,原本以為續租再換新的會是開始通用的白色套,沒想到居然仍然給他換的是綠色。

這裏的客服還真細心。

宋惟寧想,給佑安蓋上被子,出去把棉巾浸濕溫水,輕輕替他擦了擦臉,那張小臉上淚痕一道一道的,還有在自己衣服上睡出來的印子,看得宋惟寧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不由地又想起,那一聲接着一聲的“媽媽”。

“惟寧,對肉肉來說,最根本的治愈方法還是忘記,讓他徹底遺忘那些不好的回憶,否則,只要它們還在,不管埋得再深,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挖出來,對他造成更強烈的刺激。”

“惟寧,肉肉現在只能依靠你了。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你的情緒與他緊密相連,他能感應到你,你一定要多帶給他正面的能量,否則,你們會一起垮掉!”

老人的聲音在腦海響起。

宋惟寧擡頭看着窗外,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晖盡了,遠處雲層大片大片,昏昏沉沉壓在海平面,凝重,讓人透不過氣來。

所以,真的必須要遺忘,才能重新開始嗎?

“惟寧,你現在是父親了,不可以軟弱。”

他對自己說,要學着忘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