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初,明川市冰雪已經完全消融,滿城的霧氣久久不散,塵霾盤踞着上空,連孤鳥飛過都看不清晰。
省女子監獄門口,一個瘦高的短發女人拎着行李站在那,望着連日灰蒙卻在剛剛忽然放晴的藍天,緩緩地呼出一口白氣。
與外面的世界闊別一長,不自禁就會滋生一種脫離的感覺,但相比牆內其他人來說她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因為她所犯的罪名是防衛過當,刑期兩年,這次之所以能夠提前釋放,表現好是一方面,再有是因為一位律師朋友的幫忙。
女人把拎包扔到路邊坐上去,裏面空氣壓出來,拎包扁下兩厘米,她抱着胳膊雙眼無神,連肩膀上的圍巾滑落都無所知。
思緒随腳底的灰塵飄遠,那件事過去多久了呢?
其實也沒多久……才不到兩年而已,可對高牆內的她來說恍若過了十年。
正發呆的時候耳邊響起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她擡頭,看到不遠處一輛黑色路虎駛過來,車是沒見過的款式,大概是新款。
車門打開,從上面下來個男人,他倚車門而站,低頭點了根煙,再擡頭時煙霧蔓延,樣子有些模糊。
女人起身,朝對面眯了眯眼,迅速把圍巾扯過頭頂,遮住半張臉,包裹嚴實後拎上包朝男人走過去,乍暖還寒的春風輕撫臉龐,整個身子瞬時被涼意穿透。
走到跟前,互相對視。
光禿的枝幹下,兩個與之對應的孑立身影,一個從人間煙火中來,一個即将重回那裏去。
男人先開口,叫她名字,“喬琢言是嗎?”
因為是陌生人,再加上他模樣帥得有點超綱,女人先是一愣,目光閃躲,“……對,我是喬琢言。”
男人後退,視線落在她圍巾上,說:“我叫“賀城”,辰庚的朋友,他出國了,讓我過來接你。”
“賀城”雖然不認識,但“辰庚”的名字喬琢言再熟悉不過,就是幫她的那位律師,她事先不知道辰庚去了國外,兩人沒法實時聯系,所以中途有什麽變故很正常。
“他什麽時候回來?”,喬琢言問。
Advertisement
“不清楚。”
“……”
喬琢言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她在思考。
辰庚是目前她在這個城市唯一可以完全依靠和信賴的朋友,加上她現在這個情況,找其他人只能添麻煩,要是辰庚來的話,喬琢言可以去他家裏借宿幾天,然後再租房子或者怎麽樣,但是賀城……看來她今晚只能住賓館了。
視線重新落回面前的男人身上,他很高,一米七的喬琢言到他肩膀往上一點的位置,而且五官俊朗,尤其是那雙眼睛,細長深邃,因為眉毛很濃,襯得眉眼間更加英氣。
可此刻喬琢言無心着迷他的模樣,她試着回想和辰庚的過往,還是沒記起辰庚有提過賀城的名字,更別提見過了。
“怎麽?怕我是壞人嗎?”
賀城食指彈了彈煙灰,語氣裏有一絲逗她的意味。
喬琢言用力攥緊包帶,沒吭聲。
“上車,晚上我還有事。”
喬琢言發愣的功夫賀城已經拿過她的包扔進後排座位,先一步回到車上,緊接着傳來車子啓動的聲音。
跟他走還是不跟?喬琢言猶豫着,身體已經不自禁走過去,眼下沒什麽更好的選擇,她只能從了。
後車門沒拉開,喬琢言聽到喇叭按響的聲音,她看向前面,副駕駛的門開了。
喬琢言猶豫了下,後會意,落座時候聽到賀城說:“後面放了東西。”
“昂。”,她應承着,眼睛瞥到左前方的一個挂飾,忽然愣住。
那是一只手工海螺,頭尾是金子,中間嵌着綠松石,東西樣式倒不稀罕,只是什麽品相的都有,價格也是相差懸殊,喬琢言之所以愣住,因為她也有枚一模一樣的。
賀城把身旁女人的舉動都收進視線裏,他眼神微顫,卻什麽也沒問。
……
車子緩緩駛出小道,開到正路後速度一下飙上來,喬琢言抓緊安全帶,心髒撲通通猛跳,車子開得雖然快,但能看出來賀城的技術很娴熟,有種經常在曠野開車的感覺,尤其是超車時,精準度把握得非常好。
從女子監獄到市區,常規需要半個多小時,他則用時二十分鐘左右,期間賀城沒有和喬琢言講過一句話,甚至沒問她要去哪。
喬琢言一直低着頭,心底局促不安,表面還得維持平靜,車裏開了空調,有點熱,但她固執地沒把圍巾摘下來。
聽到賀城說“到了”,喬琢言轉頭望一眼窗外,竟然是成排的別墅區……
遭了,這附近會有賓館嗎?
車子随後開進裏邊一個別墅的地下車庫,熄火後喬琢言終于主動開口,“請問這是哪裏?”
“我家。”,賀城說完拿鑰匙和手機下車。
喬琢言恨恨地抓了下頭,隔着圍巾,那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讓她很難受,活了二十多年從沒這麽醜過,卻又在她覺得自己最醜的時候遇上一個這麽帥的男人,老天還真會安排!
“那個,賀先生。”,喬琢言下車後叫住賀城。
他回頭,皺着眉。
巧琢言又把頭低下,“是辰庚讓你帶我來你家嗎?”
“不然呢?”,賀城開門,“進去說,外面冷。”
喬琢言這才注意到他穿得很少,一件黑色薄外套在四月的明川根本頂不住。
……
一樓客廳,賀城從冰箱拿出兩瓶礦泉水,扔給喬琢言一瓶,說:“辰庚有事,短期內回不來,托我收留你一段時間。”
他毫不避諱地說出“收留”二字,很符合喬琢言目前的境遇。
要是放在以前,驕傲的喬琢言一定會拒絕,可是她現在什麽都沒有,還哪來驕傲的資本可談。
打開礦泉水喝下一口,喬琢言說:“我還有些東西在辰庚家裏,得拿回來,我要用。”
賀城往裏面指,“他走之前送來了,說是你的全部家當。”
的确是全部家當,一個行李箱,裏面裝着這些年她走南闖北攢下的物件。
“從今天開始你就住這,一樓有卧室,二樓三樓都是我在用,你不許上去,我會請一個保姆過來打掃衛生,給你做飯,還有什麽問題嗎?”
會請?那就是之前沒有了?
喬琢言眨眨眼,賀城的話怎麽聽着有點像包養的意思,要不是她對自己有自知之明,還真容易想偏。
“有問題嗎?念念”,賀城再次确認。
喬琢言先是搖頭,轉而又點頭。
賀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倚着靠背仰臉看她,頗有主人姿态。
“我不需要保姆。”
賀城忽然笑了,“辰庚說你不會做飯,靠自己能活過一周嗎?”
喬琢言不理他的打趣,“我明天就回市裏找房子,不會打擾你很久。”
“辰庚暫時不讓你離開我這,具體原因你問他。”
喬琢言想起之前辰庚去看她的時候的确有提過,為了人身安全着想,出獄後暫時要聽他的安排。
猶豫再三,喬琢言改口,“我可以自己做飯。”
話雖這麽說,可剛才賀城開冰箱的時候她瞄了一眼,裏面除了礦泉水以外空空如也。
賀城沒說行還是不行,他随手拿過一支筆,走到喬琢言跟前,抓過她手腕,飛快寫下一串電話號碼,筆珠打轉,每一筆都癢在心上。
“一樓東西随便用,我出去一下,有事打電話。”
賀城寫完上樓,很快拿背包下來直奔門口。
開門時候喬琢言追過去,一陣風從外面刮進來,吹落了她頭上的圍巾。
賀城轉身,愣住,喬琢言自己也愣住了。
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清瘦白皙的臉蛋,一雙細長的貓眼,嘴唇血色有點淡,但唇線分明,加上在裏面長期不化妝,整張臉顯得很素淨。
意識到模樣完全暴露的喬琢言有些慌張,原本追随賀城的目光迅速垂下,不過她沒再把圍巾圍起,已經“露餡兒”,沒必要再遮掩了。
“有事嗎?”,賀城的聲音同室外溫度一樣冷。
喬琢言眼也不擡地伸過手去,小聲問:“最後一個號碼,是0還是6?”
“0。”
“哦,原來是0。”
賀城盯着喬琢言的頭頂,半晌,什麽也沒說,轉身朝門口停着的車走去,又一輛……
等賀城開車走遠,喬琢言回屋把鞋脫在門口,赤腳走到沙發旁,整個人窩進沙發裏發呆。
獲得自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從鐵窗高牆到郊外別墅的巨大落差,換誰也沒法坦然,喬琢言這兩年經歷的事太多,往昔依次浮現,壓得她無暇感受什麽喜悅。
……
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至晚喬琢言才醒,清醒後她緩緩神,開始打量這個外觀看起來豪氣,室內卻走“性冷淡”簡約風格的房子,一股莫名地好奇湧上來,她好奇賀城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以喬琢言對辰庚的了解,他的交友圈子非富即貴,自己這個社會底層算是他衆多朋友中的“異類”了,所以賀城說他是辰庚的朋友,喬琢言沒有懷疑的理由。
胡思亂想被回神打斷,喬琢言起身走向裏面的卧室,按照賀城的話,她的全部家當在那。
進去後果然一下看到了,就在門口放着,她甚至能想象行李箱被随意丢進來的樣子。
這間房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床頭的牆角處有一個架子,上面擺着藝術品之類的擺件,架子旁邊正對床的方向挂着一幅畫,準确的說是唐卡。
沒錯,唐卡。
喬琢言喜歡中國青藏一帶,也去過拉薩,對藏文化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唐卡,見過沒買過,而且多數的唐卡因為工藝繁瑣,所以價格相對高一些。
賀城家裏這幅,不管是圖案還是工藝,都是上品,當然也很吸引喬琢言。
站在唐卡下面看了會兒,喬琢言回到行李箱旁蹲下,撥正密碼,箱子打開,她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個相框,忽然洩力般坐在地板上。
那是一張大學畢業時穿學士服的照片,放得久了,相框有些泛黃,照片裏喬琢言笑得青春洋溢,可是短短幾年過去,她卻把生活過得天翻地覆。
現在追憶往昔沒什麽必要了,相框放回原位,喬琢言又從裏面一通亂翻,終于找到放手機的盒子,還有那枚跟賀城車裏一樣的挂飾。
關上箱子,她聽到外面有動靜,開門聲,然後是腳步聲,由遠及近。
當賀城站在門口的時候喬琢言還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勢,外面天光将盡,只有隐約的光亮,賀城俯視她,像盯着角落裏蜷縮的貓咪。
喬琢言緊繃着身子,沒說話,只有光着的腳趾微微動了動。
賀城轉身離開,沒過兩秒又走回來,将手裏拖鞋扔過去,一只落在她小腿邊,一只滾到床角。
“忘了件事。”,賀城沒有為剛才扔拖鞋的粗魯動作道歉,而是将手裏拎着的紙袋放在喬琢言腳邊,說:“辰庚讓我給你接風。”
接風?辰庚這位最佳損友倒是頭一回這麽心細……
喬琢言低頭拉扯挂飾上的皮繩,“我不餓,謝謝。”
賀城沒再相讓,不過他有注意到喬琢言手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