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鯉魚精嘲歌
揚州的東關街,西邊有調百戲并嘲歌的,東邊有說書并賣花的。
這是裴姝第二回來揚州東關街了,一百多年過去,東關街的風情面貌不曾變過。
她帶着兩只魚鷹,在東關街上走走停停,走到那美人胭脂鋪前,她停下來,往鋪裏看了一眼。鋪裏無人在,但鋪前挂了一塊木板,上方工工整整地寫着:
珍珠遇西風易幹燥,玉簪過冬無香氣。
故,美人兒春夏敷珍珠粉,秋冬淡抹玉簪粉。
珍珠粉?玉簪粉?裴姝不懂其中意,從包袱裏掏出一本半折厚的冊子,一只炸了毛的筆,把所見之事記了下來。
胭脂鋪一旁的曠地上有人在調百戲和嘲歌,群中時不時有人歡呼拚掌叫好。
很快,裴姝被那些鬧聲吸引了,步兒驟急,上前觀看。
這調百戲并嘲歌的可不是泛泛之人,而是東海乖龍蒼遲及鯉魚精小鶴子。
他們每月月初都會在美人胭脂鋪旁的一塊曠地上調百戲和嘲歌。
為何要選擇在美人胭脂鋪旁,只因美人胭脂鋪的生意紅火,一日裏的往來人多不可數,在這兒揾錢口袋滿得快。
乖龍之性屬懶屬惰,不愛行雨水造福百姓,還愛東躲西藏讓雷神找個焦頭爛額,但就是這麽一條懶惰又薄劣的乖龍,揾錢的時候可一點也不懶惰,管那天氣是熱是冷,每月不辍,到了月初就帶着認來的妹妹小鶴子去東關街揾錢。
“大家說說,天底下最說的着的人是什麽人?”小鶴子手裏拿着一個青龍彩畫的撥浪鼓,站在一塊不高不低的石頭上說道。
石頭兩邊,還趴了兩只綠油油的青蛙,一只青蛙嘴裏喊着豆姑兒,一只青蛙嘴裏喊着瓜哥兒。
喊着豆姑兒的青蛙叫瓜哥兒,喊着瓜哥兒的青蛙叫豆姑兒。
這兩只青蛙,一到盛夏就會叽裏呱啦地喚着對方的名,從白天喚到黑夜,吵得人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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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豆姑兒和瓜哥兒是為救百姓才變成青蛙的,這般一想,東關街的人也就忍了這陣吵鬧。
小鶴子是一條鯉魚精,離開水後可以和常人一樣生活。
但怕炎熱,如今是八月初,正是溽暑時候,晴光灑額半刻,整顆腦袋都在冒熱氣,她受不住這陣炎熱,便在頭頂苫了一片帶水的荷葉避光遮陽。
小鶴子梳着一個雙螺髻,螺髻尖尖,她在荷葉上挖了兩個小洞,正好能卡在螺髻上,這般腦袋怎麽搖晃,荷葉都不會掉到地上去。
荷葉沿邊投下的陰影,正好落在小鶴子鼻頭上,一張圓潤的臉,被劃為兩面,鼻頭以上為陰面,鼻頭以下為陽面,陰面讓人肉眼看不清,故而大家前來圍觀時,只看見小顆顆一點唇在哪兒張張合合。
小鶴子抛出一個問題讓看官們思考,有人想也不想就回:“最說的着的,是夫妻罷。”
“哪裏是夫妻,世間上哪對夫妻不是一言不投就吵架動手的。”有人紅着一截脖子反駁。
被駁之人不服氣,瞪了眼,反問:“那你說說是什麽人?”
“知己呗。”那人眉毛高挑,驕傲地回道,“所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若知己不是最說的着的,那又如何‘天涯若比鄰’。”
話說的有道理,但也有人反駁:“唔,我覺得是儒人。”
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想要的答案,小鶴子連嘆三聲氣,取下頭上的荷葉,露出一張紅紅通通的臉蛋,荷葉拿在手中作扇來扇風:“非也非也,非是知己,非是夫妻,非是儒人,而是窮哈哈。”
看官不理解,異口同聲問:“啊……為何是窮哈哈?”
“因為啊,窮哈哈厮遘,相憐也相愛啊。當然,這裏指的是心思單純的窮哈哈。”
小鶴子嬉開嘴角,跳下石頭,理一理翻卷的裙擺,捏起嗓子,開始嘲歌:
綠袍難挂底,歸鄉無撩丁。
三日牙不沾米,骨岩岩無氣力。
誰承料途中厮遘強盜,惡狠狠捽吾毛,強搜包。
見包裏篩子喂驢漏了豆,哼一聲,發狠往吾腰上剁幾腳,剁幾腳唉!
疼得吾骨頭走作,慌得吾腮鬥兒青。
天公落雨來嘲笑,街道撲唐唐,走一步都艱難。
吾世不曾積作,窮滴滴心卻純,随驢把馬也情願,只求肚內裝滿米,裝滿米。
小鶴子唱的是良官歸鄉的落魄場景,最後拖長尾腔,凄凄涼涼,把“裝滿米”三個字念了三遍,看官拍掌叫好。
小鶴子嘲歌訖,蒼遲抱着一只肥貓從樹上跳下來。
貓兒落地邁開後退一溜煙跑開,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蒼遲穿着一件茶青色吳绫道袍,腳下白绫襪,雲頭鑲履,那張面孔冷冰冰的,給看官們點了個頭就開始調百戲,他先給看官打上五個筋鬥,趁看官雙眼缭亂時,嘴巴一張,噴出一團熊熊的烈火。
就在這時,小鶴子從袖子裏拿出一個豁了口的鐵盆,貓腰放在地上:“不嫌少,不嫌少,看官看得樂呵最重要。”
鐵盆在地上還沒放穩,那些個銅板如急雨那般落在裏頭,見到銅板滿了半盆。聽見銀子的聲音,蒼遲有了勁兒,搬起小鶴子方才站過的石頭壓在胸口上,自己掄起一根大錘子,想也未想就砸下。
那錘子有十斤重,大如寺廟裏的撞鐘棍,吓得一些膽小的兒郎捂起眼睛不敢直看,驚得那些嬌滴滴的婦人嘴裏發出一聲又尖又細的喊叫聲,生怕看到血腥的場景。
錘子落下,胸口的石頭登時碎開,蒼遲神色不撓,淡淡道:“吾打筋鬥并噴火,胸口碎大石并嘲歌。憑着吾這燒天火把,上馬還并舞槍,可不是在賣弄精細。”
說着口內又出一團火,衆人見之拍掌稱好,銅錢落地所發出的“乒乓”聲久久不絕于耳。
蒼遲噴火的時候,裴姝受驚似的往後退了一步,腳下站定,再次從包袱裏拿出冊子來,随手翻開一頁,低了頭就在哪兒不停地寫。
她邊寫邊念:爹爹、阿娘,東關街有邊幅堂堂的窮哈哈,噴火售技來揾錢,姝兒怕火,不敢靠近。但念爹爹阿娘所言,見有窮弱者,要施以援手。
寫訖,她收好冊子和筆,摸出一袋沉甸甸的黃白物,讓其中一只魚鷹銜着,放進小鶴子擱在地上的鐵盆裏。
裴姝不知此番賞銀的舉動,被丐兒所裏的人盯上了。
兩個油眼花花,打扮齊楚的丐兒,不停地打量裴姝,邊打量,心裏邊生出些奸計來。
裴姝不知自己被人盯上,與了錢便徐徐往前方走。走遠了,方才所停留之地發出一道驚呼聲:“蒼遲哥哥,咱今日遇到大貴人了!”
裴姝留了頭,梳了一個髻鬃,戴着兩朵新鮮的花卉,上身穿着一件盈盈領兒白紗衫,外套件淺雲眉子,紫薄汗銀綢提花比甲,比甲的袖口,綴了一圈色澤光潤的珍珠,下身一條淡紫宮紗裙,裙擺上用粉、黃、綠、白四色線繡了蝶戀花,腰處系一條白玉鯉魚的宮縧。那玉足窄窄,行步溫柔,不有一絲聲響。
兩個丐兒不雅地把裴姝觀了又觀,面龐生,不似揚州人,她的右股上還垂着一個紫打口,繡有熹獅戲球的荷包。
荷包看着沉甸甸的,估摸裏頭的黃白物有不少。
那兩個丐兒相視一笑,笑訖偷跟在裴姝身後。
裴姝不識揚州阡陌,幾次走到了截頭路,眼看赤兔要沉,她立在原地裏苦惱,道:“龍鱗值千金,龍筋值萬銀。龍角可入藥,龍骨能補身。龍肉增年壽,吃完上青冥。這龍王廟,要怎麽走呢……”
俗話說大路生在嘴邊,但裴姝膽子小,臉皮又薄,做不來與人主動搭話這種事情。
苦惱之際,後方有人問道:“诶,姑娘是要去龍王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