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天中午,兩人剛從菀城近郊的一處騎馬場回來。
時針已經快指向十二點,也沒怎麽挑,直接選了家海鮮酒樓。
“這個時節的螃蟹最好,你不是嫌前陣子吃得太膩,今天就點些水裏的,清清腸胃。”
方永新一口氣叫了十幾道,把菜單交回服務員手裏,等人離開,看着管奕深心不在焉的樣子,皺了皺眉。
“怎麽了?在車上的時候就不說話,身體不舒服?”
管奕深摸了摸鼻子,哪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是上馬的時候動作幅度太大,一不小心拉着筋,疼到現在。
為了維護尊嚴,只得拐彎抹角地說:“那個地方也沒什麽意思,又累又麻煩,我不喜歡。”
方永新抿唇輕笑:“好,你不喜歡,以後就不去。”
管奕深表示很滿意,他現在對于提要求這件事已經越來越沒有心理負擔了,反正得到的回答永遠都是“好”“行”“可以”。
有時候他都忍不住好奇,眼前的男人究竟蘊藏了多少耐心,仿佛怎麽都耗不盡。
這家酒樓的速度很快,才等了二十幾分鐘,各類魚蝦扇貝生蚝蛤蜊便烹調鮮美地送到桌上。
管奕深這些天也算是跟着方永新吃了不少菜系菜品,然而目光落到正中央擺放的一盤分量十足的大閘蟹上,仍舊犯了難。
筷子拿在手裏半天沒動,抓了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
“我十幾年沒吃過螃蟹了你信嗎?”
“應該是上小學的時候,我媽剛離婚那陣子,家裏條件還很好,夥食也不錯。”
“我媽偶爾會蒸給我吃,但我手笨,性子又急,只知道瞎來,她每次都說我糟蹋了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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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不就吃個螃蟹嘛,又用勺子又用剪刀的,哪兒來那麽多講究?”
方永新聽他絮絮叨叨念了許久,恍然明悟地“哦”了一聲,淡笑着看過來,精辟總結:“你不會吃螃蟹。”
管奕深登時剎住嘴,憋了好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算是承認了這個丢臉的事實。
“你不會,還有我,先吃別的菜吧,我幫你把蟹肉剔出來。”
方永新照舊是一副心甘情願遷就他的體貼姿态,不止嘴上說說,行動也很利落。
話音方落,便将那一整盤大閘蟹都挪到自己跟前,拿起酒樓提供的蟹八件,開始心無旁骛地拆蟹殼。
“你光顧着給我弄,自己不吃嗎?”
“我對吃螃蟹不是那麽感興趣,我比較感興趣的……”說着動作微頓,暧昧的目光投過來,在他身上輕輕打了個轉。
管奕深頓感耳根發燙,咳嗽兩聲低下頭去,這人總有雲淡風流撩得別人臉紅心跳的本事。
方永新又笑了,帶着點兒寵溺意味,繼續手上的事。
原本氣氛還是相當和諧的,直至管奕深夾了個生蚝到盤子裏,安靜的包間突然響起來電鈴,把兩個人都聽得一愣。
管奕深的社交少得可憐,辭職後更是幾乎等于沒有,而方永新因為不上班,這些天似乎也沒什麽正經電話。
所以,又是推銷?
他一開始還沒放心上,嘴裏吸溜着粉絲,下意識往左邊瞟了一眼。
卻見方永新唇角微抿,盯着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神态明顯與往常別有不同。
左胸口咯噔一下,筷子也停在了半空。
來電鈴锲而不舍地響了十幾秒,方永新一直無言垂首。
眸中色澤沉澱幾番,終究還是擦了擦手,滑開接通。
唇舌微啓,清潤的嗓音喚道:“裴文……”
完全陌生的名字,至少管奕深從沒從他口裏聽過。
不……不止是這個名字,似乎從兩人認識至今,方永新壓根沒說過任何有關自身的話題。
“我人在外地,你當然找不到。”
“我沒有躲你,也沒有躲任何人,只是出來散散心。”
管奕深還處于剛發覺這一事實的無措之中,便聽他嘆一口氣,頗為無奈地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熟稔又自然而然的語氣,原來……他對每個人都一樣的溫和親近。
“你剛畢業就來了思睿,跟着我幹了幾年,好不容易坐上的職位,說不要就不要了,不可惜嗎?”
“白嘉钰不甘心我分他的權,亞太區那邊也一直傾向他,我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一直想拉攏你,投誠到他麾下,你的待遇只會水漲船高,何必為了我……”
方永新說到這兒捏了捏眉心,修長的指節輕扣桌面。
盡管并無什麽表情,那糅雜了信任和負擔的複雜情緒,卻沒能逃過管奕深的眼睛。
他确定,裴文與方永新之間,絕非普通的職場關系。
果不其然,手機那頭不知又說了什麽,一聲悠長的嘆息落下,似乎終于松動了某個關卡。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不想拖累你。”
“既然你辭職信都遞了,我也不說廢話,你選擇了我,我一定會負責。”
“京城那邊很快會有大動作,你在家耐心等等,權當放假了。”
“嗯……我回去,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方永新挂斷電話,準備繼續剔蟹肉,一扭頭,正對上管奕深僵硬的臉色。
“怎麽不吃?這一大桌子,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管奕深握着筷子的手動也不動,雙唇抿成直線,半晌,幹澀地問:“那個裴文……是誰啊?你和他很熟?”
方永新看了他一眼,簡明扼要地答:“是我以前的下屬。”
“你辭職,他也跟着辭職,他還挺忠心啊,就認你一個上司。”
管奕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他明白這口氣很不對,卻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耳畔不斷回響着剛才方永新和裴文你來我往的對話,單聽每一個字都沒問題,但組合起來,偏偏生出了洗不淨的暧昧感。
他們兩個之間不單純吧?會不會是方永新在京城的第二個情人?
不,明明人家認識得更早,若論起先來後到,自己才是沒底氣的那個。
“我這次走,是中了同事的圈套,為了保我的銷售團隊,引咎辭職,他覺得對不起我,所以才這樣。”
方永新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說完便別開視線,掰開蟹殼,打算把蟹黃挖出來。
卻不知這話聽進管奕深耳朵裏,更加坐實了裴文對他有情有義。
心裏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惱怒、不甘、憋悶,還有管奕深自己都分不清的敵意。
方永新這些天對他好得太過頭了,蜜罐裏泡得腦袋發昏,如今突然一缸子酸醋潑到臉上,猝不及防,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排解。
他咬着牙,攥着筷子的指節發白,一股腦吐出心裏話:“我看沒這麽簡單吧,他對你有心意,你對他要要負責,單純的上下級關系,誰會這麽說?”
方永新一頓,拿在手裏的小匙終于放了下來。
伴随着金屬材質與桌面碰撞的清脆動響,不大的包間裏霎時靜得針落可聞。
他抽出兩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
管奕深看着他一通動作,莫名心跳加速,潛意識不斷提醒着,自己說錯話了。
然而角落裏仍有一道僥幸的聲音。
他對自己不一直是百依百順嗎,不會多問了兩句裴文就……
方永新擦完手,紙巾往垃圾桶一扔,轉過頭來。
那一瞬,管奕深的心髒急速下沉。
那張他喜歡得不得了的臉上此刻毫無表情,眸光疏離淡漠,甚而帶着不加遮掩的冷意。
相識這麽多天,見慣了方永新言笑晏晏的柔情,哪兒體會過這等冰涼凍骨。
一時呆住了。
“有些東西,我以為我不提,你自己也能懂,但現在看來,還是要講得清楚明白。”
一貫清透好聽的嗓音,說起溫柔款款的體己話時,當然是暖人脾胃的,然而管奕深卻沒想到,這把嗓子,說起無情的冷言冷語,也同樣能夠紮穿心肺。
“我花錢養着你,也樂意寵着你,是我心甘情願,沒什麽特別要求,只一點——”
“不該管的事,不要多嘴。”
“我下屬到底忠不忠心,我和他什麽關系,你心裏有點分寸,再好好想想,輪得到你問嗎?”
方永新由始至終語氣都很平靜,淡淡地直視過來,将兵不血刃四個字诠釋得淋漓盡致。
管奕深瞪大眼,只覺自己呼吸阻塞,充斥着難以言表的驚愕與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他和方永新之間,不過是金主和小情人的關系。
他千不該萬不該,失了分寸感,提出那些根本沒資格開口的問題。
方永新的每一句話都那麽有道理,可為什麽,他只覺心頭重重壓上一塊大石,難受得喘不上氣。
“你慢慢吃吧,我出去打個電話。”
似乎一秒都不想再和他多呆,又似乎是對他不懂事的懲戒,方永新丢下了滿桌佳肴,徑直走出包間。
門關上的瞬間,力氣被抽得一幹二淨,手一松,筷子“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管奕深看着方永新才處理到一半的蟹黃與蟹肉,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色澤好看且誘人。
他突然感到由衷的恐懼。
他害怕這個冷酷無情的方永新,怕他再也不原諒自己。
也害怕那個溫柔體貼的方永新,怕他徹底淪為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