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酒店的路上,彌漫在兩人之間的,是極為難堪的沉默。
方永新仿佛鐵了心要給他一個教訓,目不斜視,不發一語。
而管奕深呢,從最初的震驚與恐懼中逐漸平複,滿頭滿腦剩下的,只有道不盡的心寒。
心寒什麽,他說不清,甚至隐隐覺得只能怪自己。
方永新從未許諾過什麽美好的夢境,是他自己想當然耳,過于投入,以致被人當頭一棒,才終于醒悟。
渾渾噩噩地下了出租車,正朝酒店大門走去,胳膊卻突然被人一扯。
回頭,方永新的表情看不出波瀾:“先別上樓,我有個禮物送給你,讓他們留在停車場了。”
管奕深瞧着他這副冷淡的模樣,嘴裏發苦,話都說不出來,唯有機械點頭,跟在他的身後。
該道歉嗎?
可他騙不了自己,那個裴文,他真的沒法當作不存在。
哪怕兩個人僅僅是包養關系,但一想到方永新對自己的好也會同等複制給別人,他便滿心滿肺燒得難受。
如果道歉了,豈不是告訴方永新自己不介意他有其他情人。
不行,他介意,扪心自問一百次,還是介意得要命。
就這麽抓心撓肝胡思亂想走了一段路,前方男人的腳步驟停,管奕深一個不注意,險些撞上後背。
“看看吧,喜歡嗎?”方永新微揚下颔,仍舊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
擡頭,瞳孔裏映入一輛銀白色的奧迪R8,車型精悍,線條流暢,嶄新的外觀相當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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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站着一個年輕男人,大概是4S店員工,見兩人來了,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奉承話絡繹不絕。
管奕深看着方永新接過鑰匙,輕輕點頭,把人打發走。
所以……他剛才吃飯的時候出去打電話,就是為了這個?
為什麽不早說?
前腳把自己一通數落,後腳又立馬送上豪車,這人怎麽這麽捉摸不透呢。
張口結舌,都不知該說謝謝還是拒絕,半晌才幹巴巴地問:“什麽意思?”
“我是坐飛機來菀城的,這些天和你出去玩,只能搭地鐵出租,委屈你了,算是我的一個心意吧。”
方永新拉過他的手,把鑰匙放在掌心,雖然表情淡淡的,措辭仍舊一如既往的好脾氣:“你要是嫌規格低了,我回頭再給你換。”
管奕深都糊塗了,一路腦補那麽多,還以為會冷戰挺長時間,現在又算怎麽回事?
他究竟有沒有繼續生自己的氣啊?
于是梗着脖子不肯接:“做銷售這麽賺錢?這車得有兩百多萬吧?我受不起。”
“還好,簽一個大單的傭金,綽綽有餘了。”
見他又在價格上來勁,方永新無奈地瞥一眼,眸色回溯了些溫情。
“我說過,我只是想讓你過得比以前好些,你也不用總想着省錢。”
話都到這份上,管奕深有底了。
方永新的态度大概就是,該訓的得訓,該寵的還得寵,賞罰分明。
再怎麽生氣,都不妨礙送禮物送驚喜。
看來,那個裴文在他心目中也沒多重的地位,自己反應過度了。
胸中淤積的那口氣終于纾解不少,被晾了半天的火氣後知後覺地沖上來,手抽開:“我不要。”
方永新不解:“為什麽?沒有男人不喜歡速度和跑車。”
管奕深撇了撇嘴,并不留什麽情面:“我就是那個例外,我對車沒興趣,謝謝你的好意,還是退了吧。”
說錯了話,要訓就訓,做什麽擺出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
搞得他又怕又難受,一下子從雲端跌墜泥潭,個中落差,刺激得心髒病都快發作了。
方永新盯着他好一會兒,微垂眼睫,語氣變得輕而柔和:“我都說是送給你的,哪兒有退回去的道理?”
“你不要,扔了它,砸了它,随便怎麽處置,我沒有異議。”
他态度一軟,管奕深也硬不起來了,嘴唇翕動幾番,低聲道:“幹嘛那麽浪費……我真的沒興趣,我壓根就沒駕照。”
“駕照可以考,送都送了,你哪怕坐進去,摸一摸方向盤,都算不浪費我的心意。”
末尾兩個字宛若投石落水,“叮咚”一聲蕩開漣漪。
管奕深只覺心弦顫動,擡頭看進方永新的眼裏,依舊是一如往常的溫柔靜谧。
視線轉向左手邊的奧迪,幾縷為難的情緒一閃而逝,最終點點頭,妥協道:“好吧。”
他在心底給自己鼓了半天勁,後槽牙緊咬,深吸一口氣,這才坐了進去。
“磅——”一聲,車門合上的瞬間,心跳猛烈加速。
二十二年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把自己關進車廂裏,一個人,全封閉。
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頂蓋,又看了看堅固的擋風玻璃,身前的儀表盤,以及身下的全皮質座椅。
內部結構并不算狹窄,但于此刻的管奕深而言,卻仿佛上下左右無不逼仄,死死壓迫着每一根神經。
他不願意在方永新跟前露怯,盡管呼吸開始急促,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顫抖,連試了幾次才順利扣上安全帶。
雙手勉強把住方向盤,對于一個普通男人而言,這樣好的車,近距離接觸,腦海裏浮現的必然是些激情狂飙的畫面。
但管奕深不同。
他繃着下巴,瞳孔止不住擴散,嘴唇發白。
死都不願意承認,從坐進這輛車的第一秒,整個人的全部意識,就被拉回了十歲那年,那噩夢般的一天。
祁梁哲為了從媽媽手裏勒索到錢財,強行把他從家裏擄走,關進那輛破舊的二手車。
也正是那一次,媽媽阻攔失敗,不僅沒能搶回他,還被車門夾斷指關節,再也彈不了鋼琴。
祁梁哲開着車直奔賭場,怕他礙事又怕他跑,索性鎖在後座,方便自己玩得舒心。
正值八月酷暑,四十度的高溫天,沒水沒空調,陽光暴曬下來,狹窄的空間活像個大蒸籠。
管奕深被關了足有三小時,等好心路人報警把他救出來,已經只有出氣沒進氣了。
十幾年過去,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彼時哭喊着,尖叫着,拼命拍打車窗試圖自救的自己,到底有多麽絕望。
記憶宛如潮水襲來,毫不留情地沖刷血管。
握着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哆嗦,渾身如墜冰窟。
他以為自己好歹能維持表面平靜,直至坐進這輛車,才醒悟一切不過一廂情願而已。
僅存的理智告訴大腦該立刻離開,然而腳下卻仿若生了根般紮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動。
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咽喉,臉色難看到極點。
強撐着解了安全帶,伸向門把手的胳膊抖似篩糠。
卻在此時,副駕駛的門突然拉開,眼前一花,被擁進一個熾熱有力的懷抱。
“我一直好奇,為什麽你和我坐車的時候永遠都要開窗。”
“你害怕,對吧?”
雖是疑問句,口氣卻十分篤定。
兩個人貼得這樣近,于是左胸口劇烈的起伏,身體掩不住戰栗的幅度,再無阻隔地傳遞過去。
“為什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不會自作主張……”
話倒末尾徑自低落,彙成愧疚的一聲輕嘆。
“在我面前,何必還要逞強?”
熟悉而沉穩的氣息将周身包裹,鼻腔萦繞着淡淡的薄荷香,情緒竟奇異地一點點歸于平靜。
管奕深不願承認的是,僅僅被這麽簡單地抱着,潛意識裏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聽出了話中關切,胸腔酸酸漲漲,那把無名火反而再度蹿起。
嗤笑一聲,賭氣道:“你為了個裴文就把我冷落那麽半天,我不逞強,還指望你保護?”
方永新清隽的眉皺起:“怎麽又扯到裴文了?”
“難道我說錯了?連問一句你們什麽關系都不行,是你不肯說,還是根本就不能告訴我。”
對自己再好又有什麽用?只要稍越雷池半步,立馬換來冷言冷語。
畢竟情人就該有情人的覺悟,呵。
越想越窩火,便欲推開懷抱一個人下車。
方永新頭疼地閉了閉眼,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模樣:“沒什麽不能告訴的,我和他,除了上下級以外沒有任何關系,滿意了嗎?”
管奕深的動作停滞了一瞬,眸底掠過喜色。
他知道方永新的性格,言出必行,既然蓋章沒有任何關系,必然不是哄人的把戲。
但……就這麽把事揭過去,會不會顯得态度不夠堅定?
于是他繼續推拒,想要将自己從溫柔鄉裏摘出來,深陷其中,腦子總是保持不了清醒。
方永新拗不過,只得松開胳膊。
管奕深怕自己多看一眼又動搖,扭頭就要走。
下一秒臉卻被人捧住,不容抗拒的唇瓣緊緊貼附上來。
溫柔織成網,滾燙的呼吸打在鼻翼上,幾乎把人的骨頭都親軟。
想動手推離,怎奈萬般不願遇着繞指柔情,便融化殆盡。
一吻畢,方永新寸寸撤離,再接着将他摟進懷裏。
這回,管奕深沒了掙紮的力氣。
“我不是故意冷落你,只是不喜歡你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胡亂猜忌。”
修長而溫熱的指節于發隙緩緩摩挲,清冽嗓音帶着蠱惑人心的魔力。
“你跟了我,我對你好,不就夠了嗎?何必打破砂鍋問到底,白白傷了感情。”
管奕深迷茫地陷在他的臂彎中,睜大眼睛,開始自我懷疑。
是這樣嗎?
是自己沒有界限感,過分較真,才惹他不快?
“我向你保證,從始至終只會有你一個人,現在,你能放心了嗎?”
這句明白确切的承諾委實出乎意料,心跳霎時澎湃,管奕深一下子擡起頭來:“你說真的?”
方永新微微一笑,又是那含蓄勾人的情調,毫不遲疑:“當然。”
管奕深不知此刻該擺出怎樣的表情,血管裏仿佛流過潺潺暖意,嘴角忍不住要掀起。
既然都肯如此表态了……
好吧,如果這才是方永新認可的相處模式,他願意改變自己。
他本就不是矯情性格,再說,長得這麽細皮嫩肉的,真是多看兩眼就舍不得發脾氣。
心頭的陰翳被三兩句輕輕拂去,思維又活泛起來,瞅準那兩瓣嫣紅的唇,重重親了一口。
然後,換他抱住方永新的腰:“我知道了,我以後都會注意。”
“你也要說話算話啊,不然我還跟你生氣。”
方永新回擁住他,在發頂落下一吻,醞釀着無聲的寵溺。
目光擡起落向車窗外時,卻縱過一閃而逝的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