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一覺睡得很沉。

在夢中,管奕深仿佛被人強制着,走馬觀花地回顧了一遍這一個月的喜怒哀樂。

并且無一例外,每一幀畫面中都有方永新的存在。

無論是他的溫柔,他的冷酷,他的寵溺與他漠然疏離的背影。

一颦一笑,一舉一動,竟都宛若燒紅的烙鐵摁在心頭,根植于記憶之中。

光線穿透薄紗窗簾,細碎溫柔地攀爬,灑到那張帥氣英挺的臉上。

濃眉緊皺,分不清難過抑或歡愉的情緒在他眉間交錯更疊,一如夢裏。

“咚咚咚——”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破一室靜谧,也終于将床上的人驚醒。

安雅規矩的嗓音自走廊傳來:“郁少爺,已經八點了,老爺一般八點半用餐,您打算下樓嗎?”

管奕深睜着空洞的眼睛呆滞了好一會兒,才揉了把臉,悶聲道:“知道了,就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他坐起身,和昨天一樣,警惕而茫然地掃視了周圍一圈。

仍舊無比陌生。

整個邱家,唯一能給他帶來熟悉和安全感的,也僅有方永新一人。

等洗漱完畢,換了件深色的長袖襯衫,系紐扣的時候,看着鏡中那個修長挺拔的自己,突然有些恍惚。

不知不覺間,他的審美似乎正無限朝方永新趨同。

克己的,端正的,斯文儒雅的,那些過往從未真正領略過的氣質,在遇到這個人之後,便仿佛藤蔓滋長,密不透風地包裹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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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什麽混沌的泥沼裏,卻無法用口齒表述。

唯一确定的,就是在這個地方呆得越久,越忍不住依賴,和想靠近方永新。

來到隔壁那扇門前的時候,腳步稍頓。

遲疑片刻,仍舊伸手敲了幾下門。

無人回應。

管奕深籲了口氣,是啊,以方永新的小心作風,怎麽可能起得比他還遲?

走廊的路并不長,沿着旋轉樓梯步步往下,每踏出一階,就暗暗為自己上一道枷鎖。

既然來了這個龍潭虎穴,必得做好準備,将除了盟友以外的對象,悉數劃進抵禦陣營。

傭人已然忙活起來,前前後後往桌上端菜。

邱翰林聽到下樓的動靜,笑呵呵地扭頭:“小簡來了?快坐,看看家裏的飯合不合你胃口。”

姚金芝往他碗裏夾糕點的動作一頓,嘴角狠狠抽了一下,好歹忍住了。

管奕深依然不想給這個衣冠禽獸好臉色,胡亂“嗯”了兩聲作罷。

餘光瞥到對面的方永新,正拿着小瓷勺,優雅矜持地攪着碗裏微燙的粥。

發型打理過,駝色的長款風衣披上身,愈襯得面如冠玉。

見他出現,頭也不擡,好像兩個人之間本就不是什麽熟稔關系。

管奕深在心裏嗤笑一聲,同床共枕了一個月,什麽姿勢沒玩過,裝得還挺到位嘛。

目光一掃,挑了個和方永新面對面的位子落座。

而姚金芝的視線,從他到來伊始,便有意無意地黏連不放。

臉色不虞,又不敢被邱翰林看到,瞥了眼恭立于不遠處的管家,勉強撐出笑容。

“翰林,小逸的飛機下午就到了,他在倫敦一呆就是四年,放假也不回來,我怕他連家在哪兒都摸不着。”

“要不,讓洛光帶着司機去接一接吧?”

管家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為人嚴謹守禮,服務邱翰林二十餘載,一直盡心盡力,終身未娶。

聽姚金芝這麽說,立馬上前一步:“小少爺這次學成歸來,行李肯定不少,不如就讓我……”

邱翰林卻冷了面色,毫不留情地駁斥:“那麽勞師動衆幹什麽?”

“都是你從小把他慣的,一點男人樣都沒有,出國就是讓他好好鍛煉,不然将來怎麽管理公司?”

姚金芝的表情瞬間難看起來。

平日裏邱翰林雖說對她談不上多尊重,但也沒有這般疾言厲色。

然而郁簡才剛來第二天,他就當着下人的面連續嗆了自己兩回,擺明了是要借貶低自己拉近和新兒子的距離。

好像如此便能顯示出他對那女人的真愛一樣。

姚金芝不敢怨恨邱翰林,只将滿心滿肺的怒氣怼到郁簡身上。

餘光掃到他優哉游哉品嘗清粥小菜的模樣,更加咬牙切齒。

這個小雜種一出現,不僅自己日子難過,還必會分走兩個兒子的權柄。

她低聲下氣地讨好邱翰林二十多年,等的不就是他兩腿一蹬,小遠和小逸繼承遺産,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眼看成功在即,偏偏殺出個莫名其妙的野種。

她怎能不恨?

邱翰林卻連一秒的注意力都沒分給這個名義上的妻子,似乎想到什麽,反而将目光轉向方永新,神态尤為和藹:“永新啊,思睿的事,我多少聽說了點。”

“不是我不想幫你,只不過那些外企自稱一套體系,不買我們這些本土公司的帳,我也愛莫能助。”

“如果實在不行,就來我們集團工作吧,學遠他年紀小,正好需要一個兄長幫扶。”

姚金芝的心髒登時提到嗓子眼,還沒等她思索出對策,方永新已然放下瓷勺,迎上邱翰林關切的眼神,微微一笑:“邱伯伯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一畢業就做了銷售,也習慣了外企的運營,進了邱氏,恐怕只能幫倒忙。”

“我已經找好下家,很快就會上任,您不用擔心。”

至于這個擔心,到底是擔心他失業落魄,還是擔心他觊觎邱氏集團,在場諸人都心知肚明。

管奕深自顧自埋頭進食,餘光卻始終留心着餐桌上的動靜。

直至順利捕捉到邱翰林眸中一閃而逝的滿意,與姚金芝臉上的竊喜之後,心底冷笑不已。

隔三差五地敲打試探一番,看來是相當害怕方永新染指公司,奪回本就該屬于他的東西。

勺子心不在焉地描摹着碗邊,這種吃頓飯還要勾心鬥角的氛圍實在令人反胃。

手上動作不變,餐桌下的腳卻偷偷摸索着朝前伸去。

終于蹭到目标中的皮鞋,唇角一抿,惡趣味地踢了踢。

方永新舀粥的指尖一頓,眯眼看過來,神色透出幾許警告的意味。

他越是這麽正經,管奕深越忍不住調戲。

也不管旁人會不會察覺異樣,挨着腳踝往上滑,似乎想要勾住那截修長筆直的小腿。

“叮咚——”,瓷勺不輕不重地掉落粥碗裏。

方永新看也不看對面的人,仍是那副冷靜自持的表情,嗓音波瀾不驚:“邱伯伯,郁簡他剛來邱家,對周圍環境還不熟悉,正好我今天有空,不如讓我領着他四處走走?”

邱翰林不疑有他,方永新向來順從聽話,要是能勸動管奕深,別對自己這個當爹的這麽大防備,也是好的。

計謀得逞,管奕深心裏美滋滋,面上還得裝作無所謂的模樣。

舀了勺粥送到嘴裏,嗯,真甜。

邱家後花園大得一眼望不着邊際,花草樹木修剪整齊,一看便知有專人維護。

走在光潔平坦的小路上,正值深秋,地面卻沒有一片落葉。

剛開始還會和三三兩兩的傭人擦肩而過,大約十分鐘以後,四周就安靜得只剩鳥鳴啁啾。

管奕深心裏估摸着,差不多也該安全了。

果不其然,前方男人的腳步微頓,稍稍側過身來:“昨晚睡得好嗎?”

他将眉一挑,幾步湊上前,頗為暧昧道:“不好,沒人給我抱着,不習慣。”

說完,伸手就要拉方永新的胳膊,卻被他不着痕跡地躲開:“這花園裏随時有人路過,你安分點。”

管奕深滿不在乎:“那就找一個沒人路過的地方呗,邱家你比我熟悉,聽你的。”

方永新瞧他一副無所畏懼的态度,無奈搖頭:“你知道邱家一共雇了多少個傭人嗎?”

管奕深一怔,沒等反應,方永新徑自答道:“179個。”

“那你知道,這179個人裏,又有多少人被姚金芝收買了嗎?”

眼皮一跳,管奕深有些回過味來:“你是說……”

方永新定定地與他對視,眸光幽邃,仿佛蘊含了無限深意。

“不僅姚金芝,邱翰林的眼線也不少,那個管家洛光,對他可是忠心耿耿。”

語畢擡頭,像是随意掃視周圍環境,最終輕飄飄地落于一點。

管奕深循着他的視線望去,果真在不遠處一棵樟樹蔓延的枝桠裏瞥見閃着光的紅點,藏匿得相當完好,不仔細瞧絕對沒法發現。

唇舌微張,一時失語,滲人的寒意自骨髓洩露出來。

方永新的表情巋然不變,嗓音清冽一如既往,卻将他活泛的心澆得透涼。

“那兩個人,一個怕我,一個防我,要不是擔心輿論譴責,還未必放任我平安長大。”

“上百號仆從,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我在邱家呆了這麽多年,也沒完全摸清。”

“所以不是我不想親近你,是你沒有意識到,背地裏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等着抓你的錯處。”

“稍有不慎,我們的關系曝光,一切就都完了。”

管奕深背上汗毛直豎,小聲嘟囔道:“這麽變|态,拍宮鬥劇啊……”

眼珠子不覺四下亂瞟,竟也開始疑神疑鬼起來,生怕哪處不起眼的角落裏安着攝像頭,正窺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哪兒是首富豪宅,簡直比坐牢還憋屈。

他咽了咽喉嚨,口氣帶上兩分厭煩:“看來除了向邱翰林獻殷勤,我也沒有第二件事可做了。”

方永新輕挑唇畔,誘導性地說:“有,如果你能打進邱氏集團,定時上下班,不就不用天天呆在這裏了嗎?”

管奕深瞳孔放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開玩笑呢,他一個高中肄業生,哪兒玩得了商戰?

方永新看起來卻有十足的把握:“放心,你什麽都不用懂,郁簡是管阿姨的孩子,只憑這一點,就比邱學遠和邱學逸多出先天優勢。”

管奕深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只要我開口,邱翰林肯定會答應讓我進公司?”

“不,恰恰相反。”方永新随手從灌木叢扯下一片綠葉,把玩少頃,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邱翰林肯定會主動邀請你,但你要拒絕,越幹脆越好,你越不想進,他越放心讓你進。”

這話說得有點繞,卻不難明白。

舌尖舔過臼齒,管奕深細思了會兒可行性,嗤笑一聲:“呵,你之前說,他是行将就木,才想到親情可貴,可現在看來,郁簡也不過是他為兩個兒子鋪路的踏板。”

方永新微微點頭,似乎很欣賞管奕深一點就通的聰明勁兒。

将那片薄薄的葉子彈開,眉目低垂,溫潤的眸底閃過冷意:“誰是誰的踏板,還不一定。”

管奕深看着他眉宇之中浮現的,與剛才席間完全不同的神色,十分高興。

比起初初認識時完美到近乎虛假的溫柔,他更樂意目睹兩人站上一條船後,方永新偶爾流露出的黑暗氣質。

這是外人不可得見,獨獨對他開放的特權,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能帶來安全感。

使管奕深确信,吸引自己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一道神秘的剪影,一個沒有缺點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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