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Act01序.死亡的溫度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毀滅,而是換個地方。---西塞羅

2008年早春,群馬縣青空兒童醫院

今天是五號病房樓患者們的心理治療時間。

日向繪麻穿好衣服,蹑手蹑腳地從病床上下來,赤腳在光滑陰冷的地面走了一段,終于在陽臺裏找到自己的棉拖鞋。

大概是拉動房門弄出的聲響吵醒了淺眠的同伴。

皮膚蒼白到沒有血色的少女從枕頭底下探出腦袋,睡意朦胧地打量繪麻一眼說:

“早點回來吧,要是回來晚了,看見我的屍體也不要過分驚訝。到時候記得翻翻我的日記,上面都是我的遺書,我把日記本壓在身體底下,那樣誰都搶不走它。”

少女比繪麻早一步住進醫院,至今也沒從醫生那裏得到出院的口頭許可。

繪麻不知道少女原先的名字叫什麽,只知道大家給少女起的綽號---蜉蝣。

少女每天夜裏都會趕在熄燈前寫一封“遺書”,不管刮風下雨,即便偶爾遇上病房內的電力故障也會借着手電筒微弱的光寫完,從不落下。

手電筒是她問護士姐姐借的。

據說,如果不讓她寫完每天一封的“遺書”,她就得發瘋。

日向繪麻沒見過少女發瘋。不過,在剛入院的那幾周裏,倒是經常擔心自己一覺醒來,會看見鄰床多出一具冰冷的屍體。好在少女揚言自殺這麽多回,從沒真正付諸于行動。

繪麻還不懂五號病房樓規矩的時候,也試圖詢問少女的名字。

結果,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的少女,連頭都沒擡。

“就叫蜉蝣吧,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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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朝生暮死。

少女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走向死亡,不過她一定不要死在外面,那裏太髒了。

繪麻鄭重其事地向少女點了點頭,又看了看病房裏其他兩個同伴。

一個把眼睛睜到最大,望着天花板發呆的女孩子,綽號叫“食夢貘”。她老是睜着眼睛睡覺,因為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很可怕的噩夢。

食夢貘最常說的一句話是:

“我夢見自己被噩夢吃掉了。”

久而久之,大家就給短發少女取了這麽個綽號。

傳說,食夢貘是一種以噩夢為食的遠古生物,繪麻覺得沒有比這個名字更适合短發少女的。

睡在繪麻對面那張床的女孩子是病房裏最小的患者,今年只有十五歲。

她的綽號叫螞蟻,就像螞蟻喜歡把食物埋起來一樣,她老是喜歡收集“寶物”放在自己的秘密基地裏。

螞蟻的秘密基地衆所周知,就是她們病房陽臺的一處陰暗角落。

盡管,大家都知道螞蟻藏寶的地點,可誰都沒有觊觎過她的寶藏。

哦,不過今天是例外。

因為要是沒有棉布拖鞋,繪麻就得光腳走去醫生那裏了。

日向繪麻認為自己應該趁螞蟻沒醒來之前離開,否則等待她的會是螞蟻歇斯底裏的咆叫。

主治醫師西園寺的辦公室前還是那副門庭冷落的模樣。

在五號樓住院的孩子很少有願意向大人敞開心扉的,更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患有心理疾病,哪怕是在五號樓住了快兩年的繪麻,也始終沒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态有什麽不對勁。

或許是剛入院那段時間,護士頻繁地給她注射鎮定劑。

繪麻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被送進這家醫院了,只有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她才會在夢境裏看見有人在無邊的黑暗裏,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尖叫。至于那個尖叫的人是誰,繪麻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日向繪麻曲起食指,禮貌性地在門扉上扣了扣。

“進來吧。”

繪麻依言進入辦公室,看見端坐在桌邊的西園寺。

西園寺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穿着有些泛黃的白大褂,鼻梁上的眼鏡總是時不時地下滑。

他把鼻梁上耷拉着的眼鏡使勁推了推,朝着繪麻和藹地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是繪麻,其他孩子都不如你配合治療。”

日向繪麻腼腆地笑了笑,白皙的臉在西園寺的注視下“唰”地紅了。

好久沒聽見來自長者的稱贊,真有點不适應。

日向繪麻搬了把凳子坐在西園寺對面,雙手拘謹地在交疊在膝蓋上。

“繪麻的二十歲生日就在下個月吧,到時候我和護士們幫你辦個生日派對怎麽樣?二十歲就成人啦,這個生日可不能寒酸。繪麻是想和同伴們一起過的吧?”

繪麻點了點頭,喉嚨裏興奮地發出像小貓那樣“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仿佛看見久違的爸爸、美和阿姨和十三個兄弟圍着茶幾站立成一個圈,站在最中間的她正俯身吹滅侑介手上蛋糕的蠟燭。

沉浸在自己臆想世界的日向繪麻沒發現醫生臉上踟蹰的神色。

“你的父母有說過什麽嗎?按照醫院規定,年滿二十周歲的病患不管康複與否,都是要強制出院的。”

繪麻倉惶地搖了搖頭,轉而又朝醫生露出明媚的笑靥。

沒關系的,爸爸他們一定會趕在我二十歲生日當天接我出院的。

椿呀,梓呀,還有侑介,他們都說喜歡我呢,總不可能丢下我不管吧。

西園寺看見繪麻臉上的憧憬,癟着眉頭,有些不忍。

“西園寺醫生,日向繪麻的家屬來了,等在門外要求探視呢。”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部推開,新來的圓臉護士這麽朝西園寺禀報,臉上還帶着沒有褪盡的喜悅和羞澀。

西園寺的眉頭緊皺得像要壓死一只蒼蠅。

“現在又不是探視時間,家屬不知道,你這個當護士的也不知道?”

圓臉護士撇了撇嘴,沖西園寺雙手合十,做讨饒狀。

西園寺看了眼面前蠢蠢欲動的日向繪麻,心想她的家屬這個時候來,或許是準備辦理出院手續了吧。

“來的是誰?”

“是朝倉風鬥,哦,就是那個朝日奈風鬥。”

朝日奈風鬥?

西園寺記得這人比日向繪麻還小呢,既然來的不是代理監護人,今天是辦不了出院手續了。

但是家裏來了人總比之前杳無音訊好,西園寺還指望能從風鬥口中探聽出日向繪麻家屬的打算。

他随即親切地捏了捏繪麻擺在膝蓋上的雙手,悉心囑咐道:

“家裏來人了,很開心吧。繪麻也不要忘記問問風鬥君,你的家人準備什麽時候接你出院呀。呆在這裏這麽久,繪麻也很想出院吧?”

目送日向繪麻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

等到辦公室的門重新閉合,西園寺才如釋重負地嘆出一口濁氣。

真希望日向的家人是來接她出院的。

要不然等日向成人之後,就該轉到專門的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了。

那裏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跟在護士身後的繪麻遠遠就看見倚靠在醫院大門上的風鬥。

風鬥戴着大大的蛤蟆鏡,右手捂唇,慵懶地打個哈欠,看樣子像是在閉目假寐。

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會帶着猜測的眼光打量一番,猜測少年脫下那遮住半張臉的墨鏡,是怎樣的風華正茂。

比起兩年前,風鬥的身高又長了不少。

該有一米八了吧?朝日奈家的遺傳基因總是讓人豔羨。

繪麻不無驕傲地想。

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三步并兩步地超越護士。

等走到風鬥面前的時候,早是淚眼朦胧的樣子。

朝日奈風鬥聽見在周遭盤旋的風聲,他遲緩地伸手摘下墨鏡。

午後的陽光還是充沛地讓他必須時刻提防。

正對上繪麻眼眶裏欲落未落的淚花,風鬥挑高唇角,眯起眼叫了一聲:

“姐姐。”

這聲姐姐讓繪麻神經質地抖了抖身軀,她誠惶誠恐地答應,臉上的紅霞很是好看,而眼睛裏那醞釀已久的眼淚也終于順着臉頰蜿蜒而下。

“可以給我們姐弟一點獨處的時間嗎?”

“可是……”

圓臉護士擔憂地看着風鬥,欲言又止。

風鬥朝她抛了個媚眼,她的身體便軟成一團泥,哪裏還有邁步的力氣,更別說當面反駁風鬥的話了。

朝日奈風鬥強橫地握住繪麻的右手手腕,一把将她拉到樹蔭底下。

“風鬥,你弄痛我了。”

風鬥立刻松開了對繪麻的桎梏,放緩了力道,牽住她的手腕放在眼下細細地查看。

當他看見繪麻手腕上那圈淡淡的紅痕,心疼的情緒争先恐後地爬上他俊俏的臉。此刻的風鬥,忘記了旁人,絲毫不避嫌地微微彎下腰,朝繪麻的手腕吹着氣。

一邊吹氣,一邊還說:

“痛痛,飛走吧。”

繪麻感覺那溫熱的,屬于風鬥的氣息化作一縷夏日裏燥熱的風,徑直吹進她的心間。她的心髒開始砰砰跳個不停,周圍的空氣在瞬間被最大化地稀釋。

日向繪麻連呼吸都困難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時候,媽媽都是這麽和我說的。”

兩人相攜着走遠了,只有風鬥那句極盡寵溺的話不斷回蕩在圓臉護士耳邊。

“姐姐,我很想你。”

日向繪麻真是幸福。

在發生那件事後,風鬥君竟然還能對她這麽好。

風鬥君實在太善良了!

誰也沒看見朝日奈風鬥隐忍而狡猾的笑。

只要有一張好看的臉蛋就好了?

到底是他最近的演技有所長進,還是女人天生就膚淺呢。

醫院的天臺沒有安裝特殊的防護措施,早前的護欄也在經年的摧殘下變得腐朽不堪。

如果要自殺的話,這無疑是繪麻能找到的最佳場所。

本來,像繪麻這樣的病患是要被醫院裏的男護士、女護士嚴加看管的---五號病房樓的孩子沒有自由。

可在今天之前,誰都沒想過會見到她的家屬。

朝日奈家的人都是優秀的,優秀得讓旁人自慚形穢,讓旁人恨不得去死。

所以她就要去死了。

日向繪麻低頭俯瞰,樓下連綿不絕的櫻花落在她眼裏,就像一道聲勢浩大的粉色瀑布。

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股腦湧入鼻腔的是櫻花恬淡的香味,是剛修剪過的青草味,還有陰魂不散的消毒水味。

她看見樓下模模糊糊的人影,像是朝日奈風鬥,又像是某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日向繪麻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她跨前一步,走到天臺邊沿,越過腐朽的護欄,縱身跳下。

初春時節,微涼的風借着繪麻下墜的力量,化作一道道淩厲的刀,刀鋒尖利,割在她臉上,生疼。嗚咽如鬼的風聲好像變成某人熟悉的低喃。

那是風鬥附在她的耳邊,對她說:

“姐姐別做夢了,你爸和我媽又去過兩人世界了,我們兄弟也巴不得你一輩子呆在

精神病醫院,誰會關心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是死是活呢。我親愛的姐姐,沒有人會來拯救你的。”

日向繪麻沒有哭。

因為在她的眼淚流出眼眶之後,春風總能第一時間吹幹它。

接近地面的時候,她還是本能地閉了眼。

墜地瞬間,發出一聲劇烈的聲響。

襲遍全身的痛楚,不亞于脫胎換骨。日向繪麻聽見絕美的樂章在體內奏響,聲音的源頭究竟是折斷的骨頭還是爆裂的髒器,不得而知。

在這聲音此起彼伏的同時,日向繪麻感覺有一股濕潤的液體從耳朵裏徐徐流出。她保持着偏頭的姿勢,艱難地移動眼珠,看見自己的身體逐漸浸染在鮮紅之中。

越來越多的血液從繪麻的身體裏湧出,她無法動彈的手指也觸及到了一絲粘稠。

孜孜流淌的血液帶着尚未冷卻的溫度纏繞在她的手指,愛撫着她的身軀。

時間又向後推移幾分鐘,她指尖的血開始有幹涸的趨勢。

日向繪麻意識模糊,她似乎聽見有腳步聲紛至沓來,她想努力睜開雙眼,卻只看見籠罩在眼前,濃重的,屬于死亡的黑色,漸漸地,耳朵裏的聲音也變成肖似耳鳴的嗡嗡聲。

在圍觀的人群七手八腳将她送上擔架之前,日向繪麻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在摒除了一切如迷障般遮蔽視野的黑暗之後,她終于看見隐藏在人群裏那副大大的蛤蟆鏡。

戴着蛤蟆鏡的人嘴唇輕微地動了動,沒發出實質的聲音。

他說:

“姐姐,永別了。”

诶,親愛的風鬥,你知道死亡的溫度嗎?

那是從我身體裏流淌出的,血液的溫度。

絕望的笑容在繪麻嘴角凝固成永恒,她停止了心跳。

作者有話要說: 新坑新坑。

我知道新文首更三章是慣例,但架不住我放蕩不羁愛裸奔。

于是,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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