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ct03右京.流氓的正義(捉蟲)
就是因為有了正義感,人才成為人,而不成為狼。---培根
雙海律師事務所
雙海律師事務所是東京市內赫赫有名的事務所之一。
開春之後難能可貴的閑暇,讓這群支撐着日本司法發展的中流砥柱得以殘喘片刻。
他們圍坐在圓形的辦公桌旁,黃昏的光從背後的落地窗戶灑落在地面,投射出虛實不明的影子。
但凡能在雙海挂名的都不是缺乏經驗的雛兒,就拿學歷來說,再不濟也是個法學碩士。
雖然法律常識遠勝于一般的平頭百姓,大家的偏重卻各有不同。
目前,所裏律師涉獵的專業方向包括婚姻法、防止不正當競争法、還有近些年備受推崇的知識産權法等等。而朝日奈右京是東大法學部畢業的刑法學博士---最容易接觸到精神變态的專業方向。
拒絕同事遞來的香煙,右京起身從角落的小型冰櫃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流經喉嚨的液體冰涼涼的,胃部毫無征兆地劇烈收縮,帶着某種病态的快感。右京被刺激得打個哆嗦,身體顫動的幅度很小,不容易被察覺。
他拿着礦泉水瓶,鎮定自若地坐回椅子上。
“右京,咱們事務所就你不抽煙吧。”
先前給右京遞香煙的人揚着聲音問,看起來是準備把右京不抽煙的緣由當做這次茶話會的開場白。一時之間,所有的注意力都彙聚到右京的身上。右京不慌不忙地将鼻梁上的眼鏡扶正,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話從哪裏說起呀。當你抽一根煙的時候,我也跟着抽了半根。”
坐在右京對面的人擰着眉,冥思苦想的模樣。過了幾秒突然如獲至寶地拍手笑說:
“我知道這句話,《辛德勒的名單》裏的。那真是一部不錯的電影吶。”
大夥兒說了會兒閑話,越聊越沒勁,可還不到關門謝客的時間,總不能這樣幹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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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歸是惦記着自己的老本行,不知是誰起的頭,又把話題繞到事務所招聘的那群在讀大學生上了。
“今年去哪裏招聘廉價勞動力,照舊是去東大開講座,然後騙些不谙世事的小夥子和小姑娘?”
“東大?算了吧,我可伺候不了一群能來事的小祖宗。”
“诶诶,怎麽說話呢。忘記咱們這兒還有一個東大的高材生了呵?”
遞香煙的人沖着右京擠眉弄眼,白皙的面皮寫滿了他的心懷不軌。
朝日奈右京把嘴角挑成淺淺的笑容,跟着原先那個抱怨的人說:
“您說的是,現在的東大生都有些好高骛遠,眼高手低的,挺不好帶。”
事務所裏只有右京一人是東大出身,其他幾個常在所裏呆的,不是早大、慶應,就是京大、阪大。像剛才這樣綿裏藏針的讨伐也不是第一次,右京從以往的交鋒中總結經驗,平息戰争的最好方法就是貶低自己。
反正也是孤立無援,沒有誰來成全他的臭架子,成全所謂東大生的驕傲。
關于招聘實習生的話題被右京輕描淡寫地帶過,遞香煙那人眼見沒能達到想要的效果,也不再過多言語,悻悻地閉嘴,抽回放在桌上的右手,把自己的褲縫捏得皺皺巴巴。
衆人不約而同地沉默幾秒,然後自然地過渡到下一個話題。
“說起來,我看了近兩年事務所處理的刑事案件。虐待兒童案件發生的概率比前些年提升了80%,其中還不乏父母虐待親生子女的。”
“右京這幾天不是正好在處理一起母親用熱水燙傷親生女兒的案件嗎?結果怎麽樣了?”
說話的仍舊是那個給右京遞香煙的人,不過他這次的詢問倒是真心實意的---在場的人裏只有右京一個是刑法方面的律師。
“小女孩說是自己調皮,把浴室的蓮蓬頭開到最熱,才會被蒸汽燙傷的。再說像虐童這樣的案子,大多數時候都屬于自訴案件,如果受害人不起訴,檢察機關和法院是沒法插手的,警方就更加無計可施了。”
平靜的湖面被投進一顆石子,随即泛起陣陣漣漪。
右京的陳述在同事之間引起軒然大波。他們争先恐後地做出氣憤的表情,似乎慢了一步就會淪為和那個燙傷自己女兒的母親一樣,令人膽寒的惡魔。
這人說:
“警方的不作為實在太令人失望。”
那人說:
“小女孩的做法是對母親的縱容,她很可能遭受到更嚴重的虐待。”
朝日奈右京也義憤填膺地附和着大家,深邃的眸光隐藏在沾了塵埃的鏡片後。
就在這時,有一個冷漠得不可思議的聲音說:
“我倒是能明白那名母親的心境,才二十出頭的年紀,自己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卻要被迫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母親,卻要養育另一個更小的生命了,這怎麽能輕易做到呢?女人一方面想盡快地學會怎麽做母親,想真心疼她的孩子。另一方面,又覺得是這個孩子來得太早了,剝奪了自己做孩子的權利。生命與生命的激烈碰撞,帶來的除了火花,還可能是傷痕。”
同事明明是在給母親做無罪辯護呢,但所裏的人都跟聾了似的,誰也沒打算跳出來指責他價值觀的偏頗。
這番話像是将防洪的堤壩挖去一角,蓄謀已久的洪水一股腦地噴湧出來。
這番話又像是開辟出一條幽徑,魑魅魍魉在那裏繁衍生息。
代表正義的唾沫猛地降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超負荷運作的心髒催生出一種纏綿的惡意。
衆人面面相觑,為內心膨脹的負面情緒感到惶恐,無論如何都不肯再開口。
朝日奈右京也沒說話,他的視線游弋到同事兩指間夾着的那根煙,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的,仿佛是他起伏的胸膛。
朝日奈右京想起被警察召喚時,看見的那個面部纏着紗布的小女孩。
浴室裏司空見慣的蓮蓬頭也能淪為傷害他人的工具,誰又能肯定此刻燃燒着的香煙不能醞釀一出慘禍呢。
那一瞬,右京的腦海裏沒來由地竄出弟弟,朝日奈光的臉。
---叮鈴鈴。
右京設置的手機鬧鈴歡騰地叫喚,壁鐘的時針和分針也剛好在六點的位置相逢。
只是鬧鈴來得忒不是時候,大家還沉浸在先前的話題裏呢,它就招呼也不打一句地響了。給右京遞香煙的律師反射性地捂住胸口,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必須藏着掖着,不然就會被窺探了去。
那感覺,就好像鬧鈴不是鬧鈴,而是莊嚴的聖歌。
能把靈魂裏的污穢暴露在陽光底下,曬成灰燼。
過了一會兒,遞香煙的律師大概是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尴尬地放下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随時準備向右京宣戰一樣。右京卻完全不受影響,拿起擱在桌角的公文包,争分奪秒地整理好。他給黑色漆皮的公文包按上搭扣,又推開椅子站起身。
“對不起了各位,有事先走一步。”
說着就潇灑地邁開長腿。
遞香煙那人發現右京壓根沒有理睬他的願望,不死心地問:
“這是怎麽回事,你去哪兒呢?”
右京已經走到事務所的門口了,聽見聲音回過頭,禮貌而腼腆地笑着答:
“今天,家裏附近的超市大減價。我趕着去搶購咧。”
右京說完這句話就走了,看他的背影還真有中年婦女血拼的架勢。
所裏剩下的律師們哄笑一陣,也都各自整理起公文包。
唯獨那個給右京遞香煙的人,蔫了吧唧地靠在椅子上,活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
好咧,被告都沒了,我這個原告也只得跟着休庭。
真是太可惡啦。
右京在出租車裏點了一根煙。
他的左胳膊倚在後座門邊突出的邊緣,透過半開的玻璃窗遠望。窗外的景物疾速後退,整個世界都模糊了。夾在右手指間的香煙燃燒着,零星的火焰甚至不能在黑夜裏好好地照個明。由于物體燃燒産生的青煙,在出租車狹小的空間裏冉冉升起,青煙在右京觸手可及的某片天空打個轉,像是最後的告別,接着就随風遠逝了。
右京的意識跟着窗外的世界一起變得模糊,這種虛無缥缈的感官讓他聯想到走馬燈---據說是人臨死前才有幸目睹的,一生的鏡頭回閃。
然而,人生在世,誰不是在日複一日的走馬觀花中度過。早就習慣乃至厭倦的東西,哪裏值得用一輩子去期待,期待那短短的數十秒時間呢?就像是這幾天關注的幼女燙傷事件,現在沉重得像是壓在心裏的巨石,說不準回到家,吃了晚飯就忘了。
人啊,一直都活在忘卻了的記憶裏。
就拿他舉例好了,先前點的煙,這會兒忘得一幹二淨了,還差點燙到自己的手。
右京如夢初醒,不再去想一些有的沒的。
他慌張地低頭抽了一口煙,那架勢好像有人在背後拿把刀追殺他似的,看着有些滑稽。
苦澀的煙味在口腔彌漫,不知是右京吸得太急,還是終歸習慣不了這股子難聞的口感,他被嗆得滿臉通紅,彎下腰不住地咳嗽,劇烈得仿佛眼前的空氣也顫動了。
一路沉默的司機通過後視鏡發現右京的狼狽,終于看不過眼。
“這位客人,您是頭一回抽煙嗎?剛開始都這樣,習慣了就好啦。”
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眼角有細細的紋路,手掌是經年累月的粗糙。
右京點了點頭,咧開嘴,難得笑得有些局促。
他這一笑,司機立即就打開了話匣子。
心想,剛才看着冷冰冰的客人,原來還挺和善的咧。
“您是律師吧?能通過司法考試的人都是了不起的。”
右京這回說了話,語氣是一貫的謙遜。
“我只會死讀書而已,腦子不行。”
司法考試,案例和法條再多,也是文科的東西。要是讓現在的右京推導什麽高難度的數學公式,他可完全沒轍。
沒等司機開口,右京又說話了。
“在您眼裏,律師是什麽樣子的呀。”
不知怎麽的,右京突然想從陌生人口中聽聽自己這份職業的評價,不是同行之間的自誇自擂,而是來自于旁人平實中肯的話。
司機愣了愣,好半會兒才下定決心一樣地接口。
“我看您是個不錯的人,說句實話,您可別生氣。”
右京訝異地挑眉,心裏猜測司機給的評價到底會差到哪種地步呀,然後又鄭重其事地點頭答應。
司機開了腔,話語裏還帶着激烈未消的憤憤然。
“在我眼裏,律師和流氓是一個意思。我有一哥們兒,前段時間和媳婦兒鬧矛盾,都到了準備打官司分家産的地步了,不管誰看,都是鐵了心要離了吧?可您知道怎麽着,這兩人去法律咨詢的時候,律師把訴訟費的數目一報,兩人竟然就改了主意,準備繼續湊活着過了。後來,我把那哥們兒灌醉了才知道,光光他們咨詢那二十分鐘,就得付兩萬日元。律師說的,酬勞一分鐘得二十美金!”
司機的控訴告一段落,右京知道該是自己發表觀點的時候了。
可這兒不是法庭,放棄話語權也不是無能的表現。
右京摸了摸鼻子,很猶豫。
應該怎麽回答呢?
是裝出感同身受的模樣,順着杆說:
---是啊,您遇到的律師真是衣冠禽獸吶!
還是傻了吧唧地跟司機先生據理力争:
---您不知道,幹我們這行,耍耍嘴皮子的功夫,就能有美金進賬咧。
朝日奈右京的任何回答都是不盡如人意的。因為他的立場,他衣領上別着的這枚鍍金徽章注定了他沒資格安慰別人。
右京又實在不想對着憨厚的司機說謊,盡管他在法庭上說過無數次的謊言,颠倒黑白的本領神乎其神。但他希望,這樣的習性至少不要延續到平時的生活中去。
左右都是錯,右京索性一聲沒吭。
他沒敢告訴司機先生,自己的咨詢費其實更貴,一分鐘得八十美金。
盡管如此,來請他打官司的人還是絡繹不絕。有的時候他是原告律師,另一些時候他又替被告辯護。但無論什麽時候,從沒有人抱怨他定的價目表高。
因為沒有人會覺得買命的錢貴,哪怕是再怎麽吝啬都好。
這跟有些人克扣自己的夥食費,住宿費,生了病卻巴不得住最好的VIP病房,用最好的西藥是一個道理。
所以,有人說刑法方面的律師來錢快,這話不假。
下班高峰,東京市內交通堵塞的幾率是百分之一百。
司機先生趁着紅燈的間隙,轉過頭為自己的論述做總結成詞,他說:
“律師比流氓還不如。”
身體表面的溫度“轟”地飙升,臉上褪卻的紅暈又返潮了。
右京挺尴尬,雖然明知司機先生說的不是自己,可還是有種被人指桑罵槐的錯覺,喉嚨幹澀得只想咳嗽。
最後的最後,他忍不住擡起頭直視司機的眼睛說:
“您看,就是因為那位律師要價高,您的朋友才沒離成婚不是嗎。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一件功德嘛。”
繪麻覺得自己今天運氣不錯,換根燈管竟然能趕上超市大減價。
她的雙手分別提着兩個袋子,一邊是鮮雞蛋、速凍牛排之類的葷腥,另一邊是分量比較輕的蔬菜和新配的燈管。
她的腳步踉踉跄跄,從背後看,俨然像一只南極企鵝,可愛而笨拙。
就這麽艱難的處境,日向繪麻也有膽子分神想被她留在家裏看門的朱利。
一邊默念永遠也傳遞不到的歉意,一邊慶幸自己的決定明智。
要是環保袋裏再加上朱利胖墩墩的身軀,她可就提不動了呢。
禍不單行,說的是當手拎重物的日向繪麻踩上路邊橫屍的小石子。
人在危難時刻,身體會自動做出應急反應,什麽是最重要的,什麽是次重要的,或取或舍,一目了然。
“啊---”
在失去平衡的那一剎那,繪麻腦袋做出的判斷是燈管比葷腥重要。
于是,繪麻調動全身的細胞,只為保護那根脆弱易碎的燈管。
她眼睜睜看着裝載鮮雞蛋的環保袋襲上面前某個倒黴蛋瘦削的背脊。
倒地的時候,正對上那人回轉過來的,驚愕的視線。
澄黃色蛋液配上意大利進口的西裝,多麽獨具匠心的嘗試!
朝日奈右京平靜地從上衣口袋掏出手帕---同樣沾染着粘稠的液體。
擦拭着衣服的右手幾不可見地顫抖,洩露出他此時極力克制的怒氣。
---對不起。
---對不起。
右京看見肇事者彎曲至90℃的腰,誠摯的道歉和卑微的弧度。
他無動于衷,對少女膝蓋上的血絲漠不關心,仍舊慢條斯理地清理衣服上的狼藉。甚至對少女的唠叨感到厭煩。
---我……我賠錢給您。
少女說着,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朝日奈右京停下動作,擡起頭沖少女微笑。
“沒有關系,我等會兒送去幹洗店。”
右京從少女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副和善的模樣,上揚得恰到好處的唇角,一切都令他作嘔。
真是虛僞啊。
朝日奈右京事不關己地想。
目送少女如獲大赦一般離開,右京又在原地駐足片刻。
他面無表情地用手指揩着尚未凝固的蛋液,放在鼻尖輕嗅。
撲面而來的腥氣讓右京蹩了蹩眉頭,只是不知道這股味道有沒有很好地遮蓋住身上的煙味呢。
朝日奈右京用左手摸了摸公文包的外側袋,那裏靜靜地躺着一瓶口腔清新劑。
他打算提步離開,腳下卻意外踩到堅硬的物體。
右京朝下方瞥了一眼,而後驚慌失措地彎腰将圓形的徽章拾起。
這枚代表他身份的鍍金徽章,大概是在擦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碰落的吧。
右京心有餘悸地把徽章放在攤開的手掌心,細細打量。
即便是沾染上灰塵的徽章,仍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印證了那句陳詞濫調:
邪不勝正。
右京回憶起把徽章夾上衣領的那一天。
那個時候的我,把這枚徽章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呢!
可是看看現在,我連什麽時候丢了它都記不得了。
朝日奈右京想到司機先生對律師的評判。
右京把沾滿污跡的右手放在胸膛的位置,感受到心髒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
他輕輕地念叨着:
我身體裏剩下的那些正義感啊,可能還比不過一個流氓。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的兩周進入應考階段,是否更新就看我的複習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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