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Act05光.破落的真實(捉蟲)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青木獎:原型為日本的直木文學獎。

真實是所有人的口號,卻是極個別人的目标。 ——貝克萊主教

黃昏了,東京市區又是似曾相識的繁華喧嚣。交通要道的車輛排成長龍,無論多麽上檔次的車只能被迫化身成“果醬”裏極小的分子,運行着的新幹線又毫無征兆地停在兩個站點之間的鐵軌上,機械的女聲響起了,說着:

“列車發生故障,請乘客們耐心等待。”

沒有感情的陳述起不到一點兒安撫作用,車廂內的乘客反而更顯焦躁。他們把手上的雜志報刊翻得嘩嘩直響或是皺着眉閉目養神。

朝日奈右京的車子昨天剛送去專門的店面進行保養,這會兒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都得搭乘新幹線回家。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竟然糟糕到難得坐一次公共運輸工具就能碰上故障的地步了。

車廂內真是太悶熱了,哪怕将空調開到最大也無濟于事。乘客們摩肩接踵的,在這樣的環境下呆上幾分鐘,健身效果就直逼蒸桑拿。右京腿長人也高,但好在身材算不上魁梧那一類,他努力地挺胸收腹,把自己緊緊地縮起來,心裏祈禱這次的故障不要持續太長時間,否則他非得進醫院吸氧不可。

耳邊傳來孩子的笑聲,那笑聲裏透着天真和爛漫,幹淨得仿佛是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東西。右京半靠在車門上神游在外,猛地聽見這麽一聲,就像睡眠中的動物被驚動似的,警惕地四處張望。

終于,右京在距離自己不遠的位置發現了那個像天使一樣的小東西。

孩子已經停止了先前那種不合時宜的笑聲,正被他的母親狠狠地瞪視,壓低了聲音訓斥。右京冷漠地撇開視線,最後落進瞳孔的,是婦人局促地朝周圍人道歉的模樣,是孩子忍耐着不敢落淚的模樣。

然而,孩子本來就是最不谙世事的了。哪裏能用成人的标準去要求、甚至束縛他們呢。人的壽命正在被漸漸延長,被允許天真的年紀卻永遠停滞在一個非常不合比例的數字,是十一二歲上了初中,還是五六歲上了幼兒園?或許更小吧,即使是零歲沒滿月的時候,父母就會說:

“別整天哭個沒完,就不能稍微體諒我一下嗎?”

其實,人從一生下來就沒有天真和無知的權利了吧。

等到母親的道歉聲和孩子的哽咽聲慢慢平息,車子的故障也被修複完成。朝日奈右京重新轉頭去看那對母子,雖然眼睛是注視着他們的,思緒卻飄忽到完全不相幹的地方去了。

右京接了一份國選辯護人的差事。

本來,像右京這樣行情不錯的律師是犯不着為了政府那點微薄的薪水做什麽國選辯護人的,但這次的案件出現的時機有點微妙。政府前腳頒布了一項不讨喜的政策,後腳就有人因為抗議行為被逮進監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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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京猜想,有可能是政府急需挽回公信力,所以才輾轉地,通過右京在東大時候的博士生導師找到了他。

不過,國選辯護人真是裏外都讨不到好的。一方面因為政府付工資的制度,得不到當事人的信任,另一方面給當事人辯護失敗了又要影響自己在律師行當的名氣聲譽。

朝日奈右京怎麽會想到這麽一檔糟心的事情呢?

大概是那對母子的行為引發了他的聯想,令右京回憶起下午去見那個當事人時候的景象。右京負責的當事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紀,境遇卻有着天壤之別。鬧事的年輕人貌似是工地上的臨時工,只能簽勞務合同的那種,自己的生活還沒基本的保障呢,就想着為更多人謀求福祉,跑去政府辦公樓門前舉牌示威了。

去探視年輕人的時候,右京隔着防護玻璃問:

“怎麽就想到政府門前抗議示威了?”

那人倒是完全沒有即将吃牢飯的自覺,想都沒多想地回答:

“不是說游行示威是法律允許的行為嗎?我只是說了自己的心裏話呀,怎麽就被公務人員抓起來了呢?”

年輕人理所當然的神色讓朝日奈右京愣了愣,打好的腹稿被他勉強吞回肚子裏,但那些論調實在太冗長了,怎麽是能一下子囫囵吞棗的呢,所以右京臉上流露出被食物噎住一樣難受的表情,這不是他通過年輕人的反應,而是通過面前那塊透明的玻璃獲悉的。

朝日奈右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就這麽幾分鐘的交流,已經讓右京明白他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一路人,或者說這個年輕人和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格格不入。

在懂事之後,成熟之後,大部分人會和右京一樣,即使對公司的運作不滿意也選擇逆來順受,因為經驗告訴他們,反抗是無效的,甚至不可能達到兩敗俱傷的結果,到頭來被人诟病的,被解雇的只有自己罷了。至于反抗政府,更是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在腦海裏的念頭了。

那是螳臂當車,是竹籃打水,人們有這樣的認知,自然不願意嘗試了。

但是,年輕人不同。

他活得太自我,太真實了,真實到右京都不可置信的地步。

怎麽會有人在踏出學校之後,依舊能夠故我地想說什麽就說,想做什麽就去做呢?

年輕人沒有在過往的生活中學會虛與委蛇,不得不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這應該也是他一直只能做個臨時工,出賣苦力的主要原因吧。

朝日奈右京不想和年輕人再交談了,但國選辯護的職責逼迫他一定要繼續這件令他厭惡的事情。

對于右京來說,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是他必須得問的。

但在那之前,右京得拉近他和年輕人的距離,于是他望着年輕人的眼睛,壓着嗓子說:

“其實我也很讨厭上頭頒布的新政策,可我沒勇氣像你一樣去抗辯,你比我們所有人都要勇敢,而我想洗脫政府強加給你的罪名,這也算是我這個膽小鬼給你的一點支持吧,請你千萬別拒絕。”

年輕人沒有立即答應,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觀察右京,想要借此判別右京是否能成為并肩作戰的同伴。右京知道,被告對國家指派的辯護人有一種本能的敵意,哪怕是像年輕人這樣不善懷疑的生物。

朝日奈右京回望年輕人,眼神堅定真摯,不躲也不閃。

終于,戴在年輕人臉上懷疑的假面裂出一道細縫,裂縫以撼天動地的态勢擴散開來,年輕人慢慢地露出藏在面具之後,像孩子一樣純真的臉。

右京細長的眼睛微微地眯起,他朝年輕人安撫性地笑着問:

“你上訴的時候說,公安人員在執法時刑訊逼供,是不是真的?”

這時的年輕人已經把右京列入同一陣營,對他的問話也沒有最初的防範,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在躲避追捕的過程中,磕掉了牙,也摔傷了手。他們對我的推搡是有的,暴力執法……應該算不上吧,刑訊逼供是我……呃,是我瞎說的。因為我不想讓這群吸血鬼好過。”

年輕人交代完之後,踟蹰地瞄了一眼右京,語焉不詳地問:

“你……你會說出去嗎?”

對此,右京啼笑皆非。

為了讓年輕人安心,右京特地背了一段律師的行業守則。

[……律師對委托人負有保密義務,未經委托人允許,不得向任意第三方公開委托人的隐私……]

“我的職業素養不會允許我透露委托人的隐私,你呀,就放寬心好了。”

朝日奈右京拿着裝有西服的袋子走出幹洗店。

突發奇想地,他決定給遠在意大利的弟弟去一個電話。

在電話撥通之前,手機裏傳來了一串人工提示音。

[您撥打的是國際長途,請……]

右京由衷地對這串平鋪直敘的提示感到安心,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的輕松顯而易見。

“喂,右京哥。你知不知道我這裏是晚上十二點诶,要查崗也別這麽晚好不好?”

朝日奈光慵懶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有氣無力地打個哈欠。

右京聽見光的抱怨,倏地沉下臉來。為了自己忘記時差的冒失,也為了弟弟狀似随意的調侃。

“光,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朝日奈光停下原本敲打鍵盤的右手,不顧形象地曲起一只腿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電腦屏幕映照出他後腦勺束起的馬尾和嘴角戲谑恣意的笑容。

“右京哥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無趣,有什麽事嗎?打擾作家的思路可是很嚴重的罪過喲。”

盡管說得鄭重其事,但其實,光的文檔上一個字都沒寫,空空如也。才思枯竭的狀态從兩個小時前一直延續到現在,這也可能是他不禁沖動地,出言挑釁哥哥的原因。

“你有收到我發來的郵件嗎?”

“恩,媽媽要再婚,是吧。”

朝日奈光移動鼠标,打開電子郵箱,找了一陣。最後在垃圾箱裏發現了那封被自己順手删除的郵件。

“恩,兩周後舉辦婚禮。你挑個時間回日本吧。”

“要不是母親這回再婚,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日本呢。不過,右京哥應該不想我回去吧?我不是個讓右京哥省心的弟弟啊。”

面對弟弟自我否定式的喟嘆,右京無法說服自己做出什麽安慰。

他木讷地沉默着,瞬間變成不會說話的啞巴,而不是平日裏指點江山的辯護律師。

右京覺得自己愧對他所從事的的職業,但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朝日奈右京自覺沒有立場對光說教,自從一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

他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到底是禁锢在當家的哥哥這一角色裏逃不脫了,就連情急之下想出的話,也是和弟弟的生活息息相關的。

他說:

“別和罪犯扯上關系,知道嗎?”

右京站在東京熙熙攘攘的街頭,沖着電話義正詞嚴地告誡,一本正經的表情把路過的行人吓得夠嗆。

耳邊的聲響稍縱即逝,像是弟弟不以為意的嗤笑,又像是右京自己精神過度緊繃産生的錯覺。

“右京哥,我可不想在監獄裏升華我的寫作事業。一個有犯罪記錄的作家永遠也得不了青木獎[1]。”

朝日奈光到底是體貼的,他知道哥哥心裏的顧忌,才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做出保證。

而右京呢,明知道口說無憑,卻還是選擇了相信,并且為弟弟言語裏的肅穆感到欣慰。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說了些家裏的境況,甚至提到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妹妹。

朝日奈光竟然囑咐右京注意妹妹的衣服尺寸,說是等到回國之後,要給妹妹送上一份驚喜,以博得妹妹對自己的良好印象。

右京無奈地答應,心裏好笑地想:

光的驚喜還能有什麽呢?無外乎是意大利的禮服吧。他總是這樣,連賄賂別人的手法也缺乏新意到了極點。

這不,就連右京手裏提着的這件高級手工定制西裝,也是他從意大利快遞回來的。

光挂了電話,又靠在椅背上盯着電腦屏幕發了會兒呆。

在想什麽呢?唔……可能是即将見面的妹妹也未可知。

他果斷地拉掉用來紮馬尾的橡皮筋,甩了甩頭發,赤腳踏在地板上,返身進了廚房。

那裏,一個身材壯碩,金發碧眼的外國佬正忙碌地不亦樂乎。話是這麽說,他也不過幹瞪着鍋碗瓢盆,手足無措而已。

光抱着胳膊倚在門板上旁觀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無視友人威吓似的表情,徑直推開礙事的家夥,把砧板上的菜刀緊緊地握在手裏,一副準備大展身手的架勢。

“保羅,這可能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頓夜宵了喲。”

光用流利的英語說。

“為什麽?”

外國佬在光的背後攤開手,不敢相信地反問。

“我終于得到了哥哥的允許……”

“恩?”

光苦笑着搖了搖頭,繼續說:

“我的媽媽要再婚了,我得回去參加她的婚禮,不是嗎?”

外國佬像連珠炮似的,一張嘴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的話,光仔細地聽了聽,英語裏面竟然還夾雜着意大利語。

光握着菜刀的手僵了僵,因為他聽見外國佬第N+1次沖他告白。

他放下菜刀,就着手指上沾染的肉末回過身擁抱越說越激動的外國佬。

那個時候,面紅耳赤的外國佬正說到:

“光,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不會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不介意我曾經是個殺人犯。”

光的身高在日本人裏算是平均水平之上了,但和血統優厚的意大利人比起來還是矮了一截,他仰起頭直視外國佬的眼睛,用輕緩的語氣說:

“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有想要殺死某人的沖動,你只是把想法付諸于行動,僅此而已。你不用自卑,真的,這種想法誰能沒有呢?”

外國佬噤了聲,低下頭哀傷而不舍地看着這個萍水相逢的日本人。

就是這個長相比女性更妖嬈的男人,在自己刑滿釋放後,用無私的胸懷寬慰了他。

然而,這個體貼的日本人就要回到他的祖國去了。

最後的最後,外國佬用蹩腳的日文說出那句練習了很久的話。

“我喜歡你。”

他說。

用字正腔圓的口音叫光的名字。

光勾了勾嘴角,松開手,送給外國佬一個貼面吻,半開玩笑地說:

“每個人都是隐性的同性戀者,等我挖掘出這份潛能,可能會回來找你哦。”

接到佑京電話的第二天,光就開始整理行李,慢慢吞吞地,就像他對右京說的那樣,他并不着急回日本,哪怕內心的渴望已經迫切到難以抑制的地步。

他的行李其實沒多少東西,最重的恐怕還是那臺筆記本電腦和好幾本記載着同居友人心理狀态和犯罪經過的日記本。

朝日奈光曾先後跟好幾個有案底的外國人同居,他把室友的經歷寫在黑色皮革的日記本上,有條件地摘選整合,成為小說的素材。

對于一個小說家,尤其是一個以獲得青木獎為目标的小說家而言,沒有比小說素材更珍貴的寶物。

光從行李箱裏拿出一本日記本翻開,上面寫着意大利人的自述:

[他明明說愛我,為什麽轉身就能為了金錢去出賣自己的肉體呢,我失手傷了他是我的錯,難道他就沒錯嗎?]

光盯着這行字看了一會兒,合上日記本,抿着嘴笑了。

欲望是真實的,任何人都不能被赦免。

你也是真實的,因為你不曾試圖用謊言去遮蓋自身的欲望。

最終,欲望和你都淪為了階下囚。

因為你們太真實,而人們正在為虛僞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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