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Act11右京.失明的雙頭鷹

對真理之神的忠誠,勝過其他所有的忠誠。 ---甘地

2天後,東京高等法院

右京擔任國選辯護人的案子,今天開庭審理。

在審判長宣讀一審的判決書後,進入正常的辯護程序。

本案的關鍵在于對年輕人的傷情認定,由檢方和控辯雙方派出的五位醫生中的四位認定,年輕人不曾遭到刑訊逼供,僅有右京委托的那位鑒定醫生認為,雖然年輕人手臂的磋傷為己所致,但其斷齒的切面仍待商榷,即存在年輕人遭受過警方刑訊逼供的可能性。

傷情報告的白紙黑字,言之鑿鑿。

右京不感到意外,甚至提前預知這場辯護的落敗。

然而,就在審判長實行自由心證之前,辯方律師出具的一份視聽資料,令案件的發展急轉直下。

那是一段用手機錄制的音頻。

即使在經過最大程度的除噪後,對話內容依舊模糊不清。

在整段時長三分鐘的錄音中,唯獨一些零星的語句能夠勉強辨認。

“你上訴……說,公安……刑訊逼供……真的?”

“…暴力執法……算不上吧,刑訊逼供是我……呃,是我瞎說的。因為我不想讓……吸……好過。”

音頻播放完畢,全場陷入詭谲的寂靜。

出庭指證的年輕人的臉色蒼白如紙,他的牙齒緊緊地抵着嘴唇,不一會兒就留下一道鮮豔的血痕。

右京明白,至此為止,年輕人到底有沒有遭受刑訊逼供,到底有沒有給出假口供,一切都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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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在辯方律師的咄咄逼視下,掏出棉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起眼鏡上的塵埃,嘴角高高地挑起,給人一種氣定神閑的觀感。

“控方律師,對這份證據,你作何解釋?”

随着審判長的提問,右京終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擡眼直視站在對面辯護席上,年紀相仿的律師。

右京看見對方一臉勝券在握的神情,不為所動,而是有條不紊地問:

“請問辯方律師,您是通過何種途徑取得這份錄音的呢?”

“無可奉告。”

配合着這四個氣勢洶洶的字眼,辯方律師兇狠的眼神裏隐隐地流露出回避和閃躲。

“根據律師保密協議,律師對委托人負有保密義務,未經委托人允許,不得向任意第三方公開委托人的隐私。這份我與我當事人私下交談的錄音,怎麽會出現在法庭上?您是否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與我的當事人取得聯系,并且經過了他的允許?嗯?”

“……”

辯方律師的指甲扣進面前的矮桌,木屑嵌入指甲縫隙,産生異樣的不适感。

律師死死地瞪住右京,眼神裏像是夾帶着無數金屬質地的箭矢,足以戳穿右京的胸膛,讓他血盡身亡。

可惜,現實總是大相徑庭。

右京仍舊好好地站在面前,而他卻嗫嚅着說不出一句反駁。

這份錄音的來源确實見不得光,是他從看守所的警衛那裏高價收購來的。

“尊敬的審判長和各位陪審員,由于這份錄音的來源途徑不合法,我有理由認為該錄音不足以被采信。我甚至有理由認為,辯方律師的行徑,違反了一名律師最基本的職業道德和修養。”

辯方律師氣得渾身發抖,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似乎早就不僅限于案件本身的辯論,而演變成為了維護自己作為律師的尊嚴的一場唇槍舌戰。

“我想請教控方律師,如果您的當事人犯了殺人罪,您也會恪守律師保密協議,保護他的隐私嗎?”

“我會。”

辯方律師嘲諷地笑了,他當庭大聲地呵斥道:

“你根本就喪失了一個人最基本的良知。”

右京毫不動搖,他伸手理了理衣領,撫平褶皺的同時也露出了那枚菊花形狀的,鍍金的徽章---律師的象征。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擲地有聲地說:

“我時刻謹記,站在法庭上的自己,在作為人之前,首先是一名律師。”

休庭

右京和辯方律師在休息室狹路相逢。

兩人雖是各據一方,互不理睬,但隔了老遠,右京仍能感受到來自辯方律師身上莫大的敵意。

合議庭的讨論出了結果。

右京和辯方律師在專門人員的通知下,一前一後走出休息室。

出人意料地,朝日奈右京在休息室門口遇見了止步不前的辯方律師。

看他緊繃的側臉,明顯是特意候着右京呢。

右京也不膽怯,邁着沉穩的步子迎上去。

兩人并肩而行。

“如果你的家人犯了罪,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會變成窩藏犯。”

右京臉上的淺笑霎時隐去,轉而表現出一幅沉思的模樣。

過了好半會兒,他才用肯定的語氣呢喃着:

“您說的對,很可能會那樣。”

辯方律師嫌惡地瞥了一眼右京,那眼神簡直像見了臭蟲。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将右京甩在身後。

在辯方律師推開門的那一刻,右京似乎聽見他用憤恨的語氣咒罵了一聲:

“人渣!”

年輕人的案子以維持原判告終。

繪麻在回家途中,意外地找着一份兼職。

周末的時候,給一家影碟租憑屋看店。

在有料配信全面覆蓋的現代日本,租憑屋正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悄然地銷聲匿跡。

繪麻覺得,自己能找着這麽一份兼職,是她天大的福氣。

一方面,薪水待遇不算低,離家也很近。

另一方面,繪麻本身就是喜歡看劇、看電影的人。

店主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大叔,不大的店面裏擺滿了古舊的影碟。

像是小津安二郎和黑澤明的作品,或者是大島渚的那部《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都是彌足珍貴的。

因為兩人聊得投緣,店主甚至慷慨地許諾,繪麻能随意地借閱這裏的影碟,只要及時歸還就成。

雖然繪麻和店主談得妥當,又打定了主意要先斬後奏。

但真等到站在家門口的時候,心跳還是不可抑制地失了常率,生怕門那端的家人們不同意。

她在走廊裏做了很久的心理暗示,用反複吐息的方式給自己加油鼓勁。

隔了好半會兒,才戰戰兢兢地伸手按了門鈴……

右京用鑰匙開了房門。

剛踏進玄關換着鞋呢,家人就成群結隊地出來迎接了。

右京把皮鞋放進鞋櫃的底層,擡起頭居然瞧見久違的光。

在國外呆了一年的朝日奈光,熱情地用意大利語朝右京打招呼,神情間一點兒也沒有疏離。

大概是發現了哥哥的呆滞,光得意地換上戲谑的笑容,用埋怨的口氣說:

“真是的,右京哥看見活生生的我,難道不應該沖過來給我一個擁抱嗎?”

光擠眉弄眼的表情讓站在他周圍的家人,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這無聲的微笑裏帶着對光的親昵和縱容。

朝日奈光呢。

仿佛是接收到家人的鼓舞一般,繼續大着膽子調戲自己的親哥哥。

他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在右京不遠不近的距離等待着。

右京當然沒有和弟弟進行熱烈的擁抱。

他繃着臉嚴肅地看着光,用一種冷漠到不可思議的口吻問:

“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朝日奈光随意地撇了撇嘴,滿臉都是冤情無處申訴的委屈。

“給你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沒人接聽,這也怪我?”

朝日奈右京直直地杵在門口,将信将疑地從公文包夾層掏出手機。

這才發現通話記錄裏确實有數量可觀的,來自朝日奈光的電話。

只是因為他之前在法庭上,手機擱着靜音,沒聽見而已。

雖然是自己錯怪了弟弟。

朝日奈右京的臉上也沒有顯露出一丁點兒的尴尬。

他抿着唇,憋出一個任誰都看得出的,僵硬的笑容。

光像是沒察覺他的不高興,側了身滿不在乎地攤開手說:

“我就說吧,一準兒得挨罵。也就繪麻還不信,這回總信了吧?”

右京順着光的視線望去。

這才看見一臉踟蹰的日向繪麻,她那雙自然下垂的手拘謹地握成拳,看向右京的眼神裏藏着怯。

光親昵地揉亂了繪麻的頭發,信誓旦旦地朝她保證:

“沒事,右京哥就是這幅德性,嘴硬心軟。再說了,就沖你剛剛叫我那聲阿姨,我也會護着你的。”

朝日奈光說完,自顧自促狹地笑了。

單純的繪麻則在他善意的調侃下,“唰”的紅了臉。

混在人群裏的朝日奈侑介一見這情形,立即按耐不住地跳出來辯駁:

“誰叫光哥喜歡穿女人的衣服,這家夥認錯也挺正常啊。”

侑介雖然無禮地把繪麻稱作“這家夥”,語氣裏的回護可是顯而易見。

光瞅着侑介打量一陣,細長的眼睛裏透着洞察的精光。

直到侑介被他盯得面紅耳赤,光才懶懶地收回視線,一伸手攬過繪麻的肩膀。

繪麻猝不及防,幾乎整個人都跌落到光的懷抱裏。

朝日奈光輕輕地扶正了繪麻的身體,推着她朝家裏走,一邊還興趣盎然地說:

“快來看看我給你帶的見面禮,人家挑了很久呢。”

右京獨自在廚房準備晚餐。

現在,除了借宿在外的棗和還沒下班的琉生,家人都到齊了。

大夥兒在客廳聊得熱火朝天,即便隔着牆,右京也能聽見光抑揚頓挫的敘述和彌好奇的詢問聲。

對于外面那副和樂融融的景象,右京一點兒也不向往。

他寧願一個人就這麽在廚房裏呆着。

右京從沒想去抹殺以前發生在這裏的事情。

不可否認地,在光遠赴意大利的這一年裏,右京确實有意無意地開始遺忘。

可現在,光又回來了。

他就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右京的罪孽。

右京轉念一想,又覺得試圖逃避的自己很可笑。

其實,鏡子一直都存在着。

不是剛剛回到家的朝日奈光,而是另有其人。

雅臣進了廚房,看見右京側臉上莫名的笑意,心髒不自覺地劇烈收縮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右京身邊,默契地給弟弟打下手。

“怎麽了,看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因為官司的事情嗎?”

雅臣知道右京今天有一場官司要打,滿心以為弟弟書輸了官司才那麽反常。

右京用眼角斜睨着雅臣,感覺鼻腔裏似乎自動自發地就憋出一聲冷哼。

但右京通過觀察雅臣悠然的神色,知道這只是他的錯覺。

右京随即安下心來,用一種完全稱不上熟絡的語氣說:

“我只是有點累。”

雅臣點點頭表示理解,像是要緩解廚房裏沉悶的氣氛似的。

他一個人繼續絮絮叨叨地說:

“剛剛你沒回來,所以不知道。繪麻那丫頭,竟然沖着光叫阿姨,光當時的臉色可滑稽了。”

雅臣說着,自個兒又忍俊不禁起來。

看他嘴角越發擴大的弧度,可能是想起當時的景象了吧。

右京仍舊一聲不吭。

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沒聽雅臣說話,還是鐵了心的不合作。

雅臣一個人獨角戲唱得久了,愣是沒得到觀衆的捧場。

于是,終于悻悻地住嘴不再說。

一時之間,響徹廚房的唯有雅臣洗菜時嘩嘩的水聲,和鍋子裏食用油爆裂的聲音。

右京看着身邊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離去的雅臣,心中詫異。

他覺得雅臣的停留絕非毫無目的的。

正揣度着,雅臣就想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斟酌着開了口:

“繪麻找了一份兼職,聽說是她很喜歡的工作,你沒有異議吧?”

真等到猜想被印證。

右京又覺得心寒,好在他早就習慣了和哥哥的這種相處模式,轉瞬就釋然了。

“我沒意見,只要雅臣哥同意了就行。”

雅臣聽到右京的回答,臉上流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又呆了一會兒,直到手裏的蘿蔔洗得幹幹淨淨,才功成身退。

這下子,廚房裏又只剩右京一個人了。

入夜。

天空是令人絕望的黑色。

朝日奈右京來到光的房門外,沒事先打招呼,就自說自話地擰起門把來了。

房門剛剛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右京就聞見從屋裏飄來的,嗆鼻的煙味兒。

他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眉宇間是昭示狂風過境的冷峻。

就是這麽暴怒的時刻,右京還惦記着自己的響動,不能驚擾了周圍的兄弟。

他朝門裏跨進一大步,反手關了門,順便落了鎖。

然後才端着猙獰的面目,直視光的背影。

聽見響動的朝日奈光,回過頭,完全不驚訝似的,甚至很自然地在右京面前彈了彈煙灰。

就是這個動作,引爆了右京的怒火。

他三步并兩步地沖上去,劈手奪過那根礙眼的香煙,随即找了個容器,撚滅了火星,利落地扔進垃圾桶裏。

“你怎麽還敢抽煙!”

朝日奈光不以為意地扭動着酸疼的脖頸,看着反應過度的右京,輕佻地微笑。

他溫和地注視着久別重逢的哥哥,眼裏卻是露骨的嘲弄。

“右京哥什麽時候開始抽的煙,從你剛才的動作,我就看出來了。”

右京的太陽穴附近頓時爆出分明的青筋,鼓鼓漲漲地作疼。

配合着他這幅可怖的形容的是,右京蠕動的喉結,以及呈死灰的臉色。

他有很多訓斥還沒吐露,卻在光靜默的注視下變成了啞巴。

這些話如鲠在喉,讓右京感覺到窒息一般的難受。

朝日奈光猶如一個冷酷的旁觀者。

不為所動地觀賞着哥哥的苦境,并為此感到有趣。

他愉悅地挑高唇角,慢吞吞地從座椅上站起來,轉身面對右京。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

右京可以從光的瞳孔裏看見自己扭曲的表情。

光可以感受到哥哥溫熱的鼻息,撲面而來。

兄弟倆對峙一會兒,誰都沒說話,也不服輸。

最後,還是朝日奈光先按耐不住。

他湊近哥哥的耳邊,用一種懷緬的語調說:

“右京哥是知道的吧,香煙帶來的那種快感,不僅僅是吸入肺葉那麽簡單。”

光的語氣裏隐約帶着瘋狂,仿佛他所讨論的不是抽煙,而是吸毒,是殺人。

朝日奈右京的雙腳在地上生了根,半點兒也動彈不得。

光那種飄忽不定,帶有暗示性的聲音不斷地敲打右京脆弱的鼓膜。

讓他膽顫,讓他想捂住雙耳繳械投降。

這樣的煎熬沒持續多久。

右京的耳邊傳來一聲急促的嗤笑。

思緒被猛地拉回現實世界,他定睛一看,發現眼前笑得直不起腰來的光。

朝日奈光捧着肚子,曲着膝蓋,佝偻着背,艱難地擡着頭仰視右京。

一邊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明知故問:

“右京哥,你想到了什麽,緊張成這幅樣子?”

朝日奈右京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光擺了一道。

沒準就連那根點燃的香煙也是他刻意準備的,就等着自己上鈎。

右京沒好氣地瞪了光一眼。

嘴裏咒罵着:

“神經病!”

語氣裏的厭惡像是巴不得光就此死去一樣。

右京說完這句話,再也沒看光一眼,直接奪門而出。

幾乎是右京轉身離去的同一時刻,光就卸下了那做戲一般,令人膽寒的笑容。

他疲憊地垂下眼,曲起一只腿坐回椅凳上。

光伸手打開面前,一直處于待機狀态的筆記本電腦。

在短暫的黑暗之後,出現在視野裏的是嶄新的空白文檔。

朝日奈光拿起桌上的橡皮筋紮好頭發,又放下那只彎曲的腿。

以一種微佝偻着背的姿勢将椅子朝電腦臺拉近,然後全神貫注地敲打起鍵盤。

不一會兒,電腦屏幕上出現一行字。

[律師就像雙頭鷹,一面守望着法庭,一面守望着當事人。法庭代表正義,當事人代表邪惡。當兩者的矛盾不可調和的時候……]

當兩者的矛盾不可調和的時候,無法抉擇的雙頭鷹戳瞎了自己的一雙眼睛。

那雙代表正義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雙頭鷹的說法出自某篇學術論文,非原創。

另:規定更新時間什麽的,簡直是卡文詛咒,以後再也不說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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