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Act26祈織.恸哭的靈魂

一切過去了的都會變成親切的懷念。——普希金

朝日奈昴出院的第三天就是盂蘭盆節。

為了慶祝他的康複,也是為了驅逐纏繞在朝日奈家周圍的“邪氣”,朝日奈雅臣決定來一場集體的戶外郊游。雖然活動是臨時起意的,但好在朝日奈家的男人們身體裏都有行動派的遺傳基因,由着幾個思路清晰的哥哥們牽頭,僅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一份詳盡的出游計劃就制定完成了。

隔日一早,當朝日奈侑介還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時候,日向繪麻卻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和朱利,在一層客廳吃早餐了。繪麻實在太激動了,事實上由于幼年的成長環境,導致她對任何集體活動都翹首以盼,這也令她有幸成為家裏第四個起床的好同志---盡管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

此刻,朝日奈家的餐桌上除了繪麻之外,還坐着朝日奈要和祈織。日向繪麻本能地覺得這兩人不同于以往。或許是要哥把那件慣常的紫色袈裟穿得太過嚴謹---無論是下擺還是衣袖都找不見一點兒褶皺,任何衣扣都被細心地扣好,與平日裏他将袈裟“挂”在身上的模樣大相徑庭。朝日奈祈織則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裝,同樣被熨得筆挺,能輕而易舉地看見西裝上硬朗的線條。 然而,兩人的臉上一致端着漠然,像是失去自主意識的玩偶一般,令繪麻膽寒。他們兩個除了在最開始看見繪麻的時候,簡短地打過招呼,席間就再沒說一句話,一味地對付着眼前餐盤裏的食物。

餐桌上的氣氛和祈織那件西裝的顏色一樣沉郁,教人窒息。

好在朱利是個不會察言觀色的小家夥,即使在這樣的氛圍下,照舊能把烤土司啃得磕倍兒響,鬧出點兒令繪麻心安的動靜來。日向繪麻面對兩個哥哥的時候,不是不沮喪的。他們臉上沉靜到死寂的神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繪麻注意自己的異常。

對于溫暖揣着病态渴望的日向繪麻其實才是這個家最大的怪胎吧。

不等這個消極的念頭完全紮根在心裏,繪麻對面的祈織卻已經自顧自地推開凳子站起身,在那樣安靜的環境下,椅子摩擦地面發出的噪聲實在不容小觑。于是無論是要還是繪麻,或者是腮幫子塞得滿滿的朱利都停止了動作,仰頭看他。

“祈織哥要去哪兒?”

朝日奈祈織居高臨下地看了繪麻一眼,眼睛裏沒有任何能稱之為溫暖的情緒,他冷冷地開口說:

“墓園。”

聽見這個始料未及的答案,日向繪麻登時不知要如何反應。她只能直愣愣、直愣愣地注視着祈織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玄關,然後開了門走向外面。朝日奈祈織甚至沒有和別人打招呼。直到大門合上時發出一聲沉悶的響,繪麻才如夢初醒。她用那仍帶着迷茫的眼神看着朝日奈要,後者朝她尴尬地笑了笑。

“祈織他……每到這一天都怪怪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朝日奈要說完這安慰性的話語,随即也飛快地站起身,眼看就要莽莽撞撞地沖出去,追趕祈織的步伐。日向繪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要接下來的舉動有類似的猜測,她只是下意識地這樣認為,僅此而已。 就在繪麻打算目送要遠去的時候,廚房裏的右京系着圍裙出現在兩人面前。他看了看手裏還拿着一片烤土司的要,又看了看規規矩矩坐在餐桌前的繪麻,然後轉頭問朝日奈要:

“你這是幹嗎,不能好好吃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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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奈要沖右京俏皮地笑笑。

“哎呀,幹咱們這行的,也就這麽幾天能有點兒上班族的感覺。右京哥還不準我體驗一下?好啦,不和你瞎掰了,我得趕着去賺錢。今天吶,是個賺大錢的日子咧。”

朝日奈右京聽完弟弟的敘述,立馬把那兩道眉皺得要壓死蒼蠅那般扭曲。他白皙的臉皮因憤怒而漲得通紅,他顫抖着伸出手,目的地是要的耳朵。然而朝日奈右京的手卻在碰上要的耳朵前就克制地停下,他用一種極其嚴厲地語氣說:

“別再讓我聽見你侮辱佛祖,否則,否則……”

右京沒說出下文,要就嬉皮笑臉地答應。他一貓腰從右京的手臂底下逃也似的跑走,一邊小跑一邊回頭看着繪麻笑說:

“別忘了,晚上來我工作的寺廟。咱們這兒的祭祀活動可是東京一絕的!”

然後,他又将視線瞥向佑京憤懑難平的臉,低聲地嘀咕:

“右京哥現在就這麽唠叨,到了更年期還得了啊,啧啧。”

然而,當朝日奈要穿完鞋背對着他們站起身,繪麻分明看見他身上的袈裟有着最純粹的深紫色。

紫色,在日本是悲傷的象征。

朝日奈祈織一直覺得墓園是令他忌憚的存在,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他換了兩部車,來到東京最西面的這座墓園。自他從大門口進來,便不斷看見一群一群身穿黑色正裝的人們站在光滑蹭亮的大理石墓碑前談笑風生。靜谧的墓園,節次鱗比的冰冷墓碑和不停說着話的人們。沉寂與喧嚣,在這一天激烈地碰撞,詭異而和諧。然而,祈織卻總是忍不住要想,他們,或者說仍然活着的我們這樣高聲談笑的同時,會不會驚擾到地底下沉睡的亡魂呢?

朝日奈祈織是多麽殷切地期盼着,期盼自己的奢望能成真啊。如果冬花能從最深的沉睡中蘇醒的話,他做什麽都願意。

什麽是最深的沉睡?答案是死亡。

每到這個地方,祈織總忍不住胡思亂想。他就這樣胡思亂想着,走過一排排的墓碑,忽略一個個望向他的怪異眼神。他依次拾級而上,終于來到距離冬花近在咫尺的地方。然而,能勇敢面對冬花墓碑上笑臉的祈織卻在此刻停下了步伐,因為他看見不遠處并肩站立着的一對夫婦---冬花的父母。這對年多半百的夫婦比一年前,祈織見到他們的時候更顯蒼老,蒼老得讓祈織不敢貿然上前相認。

祈織的冬花太了解他怯弱的本性,就算是離他而去的一年後的今天也依舊在冥冥之中幫助着他。白石夫婦看見了一旁畏葸不前的祈織,穿着黑色長裙的婦人沖祈織局促地勾唇而笑,右手彎曲成拘謹的,邀請的姿勢朝他揮了揮。于是,朝日奈祈織只好邁着遲疑的步子走到他們面前。他停下了,雙手在身前交握,短短的幾秒鐘時間,掌心已經濕漉得無法忽視。祈織垂下頭,用略帶顫抖的聲音說:

“好久不見了,叔叔……阿姨。”

“欸,祈……祈織。”

男人親昵而疏離地叫着祈織的名字,聲音冗長地像是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嘆息。

仿佛是察覺到朝日奈祈織的不自然,男人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無聲地示意她跟着自己就此離去。然而,女人怎麽甘心!在那次相遇之後,她去過祈織的學校,卻得知他已經休學在家。女人後悔自己沒從女兒那裏得到過祈織的聯系方式,更加不知道祈織的家庭住址,只是一廂情願地料定這個深情的少年會在今天這樣特殊的日子,趕來見女兒一面。

朝日奈祈織,女人為了能如願見到他,已經足足在這裏守株待兔般地等了兩個小時。哦,不。确切地說,女人在很久之前就開始了枉然的等待,她一直期盼着能夠再見祈織一面,只要一面。

好不容易等來祈織的女人哪裏聽得進丈夫的好意。她固執地搖搖頭,毫無防備地露出黑發裏的銀絲---她倏然老去的證明。女人的嘴角上揚到最高的位置,并且在祈織垂頭問好的時候依舊保持着。她希望當祈織再次擡起頭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看見她最和善的模樣。然而,事與願違地,明明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少年在自己面前彎曲着背脊,女人卻像是透過他日漸瘦削的背部看清他恸哭的靈魂,而這一切都與自己脫不開關系。

女人終于忍受不住內心的譴責,在祈織擡起頭望向她的瞬間,大跨步地迎上去抱住他。她無暇顧及身後丈夫驚詫的眼神,無暇顧及懷裏這個少年是否怨恨得幾乎殺死自己。她在女兒的墓碑前抱住了女兒生前最愛的男孩,以一個母親的姿态。女人把頭擱在祈織的狹窄的肩膀上,不住地瘋魔一般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冬花的死不是你的錯,卻還那麽粗魯地對待你。原諒我,原諒一個痛失女兒又喪失理智的母親。我一直想跟你道歉,聽說你不去上學了,甚至企圖自殺。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已經永遠失去冬花了,請你更加珍惜自己。雖然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我們也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我和老伴兒都是這麽想的。畢竟,你是冬花最喜歡的人。”

女人不住地哽咽,環抱着祈織的臂膀越來越用力,收緊到極致的懷抱令祈織的骨骼和髒器都隐隐疼痛。但祈織硬是咬着牙,沒吭一聲。他是多麽懷念有關冬花的一切,即使只是與她相似的溫暖都能給予祈織極大的慰藉。朝日奈祈織感受到女人臉上的淚水順着他的脖頸流淌到衣領裏,冰冰涼涼的。女人還在不可自抑地哭泣,那悲戚的聲音回蕩在祈織耳邊,令他的身軀跟着顫抖起來,他聽見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恸哭,與女人抽噎的聲音化成同樣的頻率。

女人終究還是被她的丈夫拉開。忽然撤離的體溫讓祈織不适應地想要伸手挽留。而女人的情緒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平複。待到臉上的淚水被風幹,她重新拉起祈織的左手腕,将袖子往上撸高。當祈織光潔的手腕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女人才如釋重負地輕吐一口氣,她又沖祈織凄凄慘慘地笑了。

“代我向要問好,謝謝他時常來看望我們家冬花,他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哥哥吧。”

女人說着,朝祈織露出一個可以稱得上生動的笑容,從她逐漸老去的眉眼和嘴角的紋路裏,祈織想起了那個與她肖似的,繼承了她血脈的女孩子---白石冬花,他最愛的人。

女人就此跟着自己的丈夫離去,臨走的時候,一直呆在一旁沉默不言的男人拍了拍祈織的肩膀,深深地望着他,嘴巴又張又合,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說了一句:

“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切都會過去的,所以不要再将自己禁锢在無謂的責難裏。逝者已逝,而你,而我,而我們都該好好地活着。

畢竟,我們是冬花最記挂的人。

朝日奈祈織目送着夫婦倆的背影遠去,他轉過身看見面前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上,白石冬花璀璨的笑臉。

他的心裏,那個禁锢在陰暗角落的孩子終于放下抱着膝蓋的雙手,慢慢地站起來。

一切都會過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五一過後期中考,在家啃書ing。先存幾章稿,下周随榜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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