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Act27要.幸福的後續

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聖經》

白石夫婦走後,朝日奈祈織獨自站在冬花墓前跟她聊天。

朝日奈祈織叽裏呱啦地說了很多。他說起花圃裏那株開了花的紫色苜蓿,言語中有強烈的邀功意味。他說起最近去聽的花草講座,調侃教授的地中海發型引領潮流。然後,他面不改色地說起不用早起去學校報到的日子,并且感概這樣實在很不錯。

朝日奈祈織極力把自己當成一個健談的人,祈織相信冬花仍舊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注視着他。所以才炫耀式地說起那株被他悉心照料的苜蓿。他祈禱冬花在注視他的時候,是閉着眼的,這樣就看不清他的真實境況。

祈織自相矛盾着,快要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就像白石夫婦在冬花墓前絕口不提自己日漸虛弱的身體,這個世界上并非誰都不懂他。對白石冬花的謊言,即使在她死後仍無止境地持續,目的只是不希望她擔心而已。

人吶,要什麽時候才能不撒謊呢?

或許得等到永遠不能再說話的時候,因為再也開不了口,自然就撒不了謊。

然而,朝日奈祈織不是個擅長謊言的人。在自欺欺人地撒下一個謊言之後,他那如麻雀般恬噪的嘴巴閉上了。他用一種哀傷的眼神望着墓碑上少女明媚的笑靥,輕聲地問:

“你原諒我了嗎?”

成行的墓碑間穿梭而過的風在他的腳邊盤旋着,把他的褲腳吹得獵獵作響。那就是冬花給他的答案。

朝日奈祈織抿着嘴笑了笑,他的神情哀傷如故,喉嚨梗塞,就連胸膛裏翻江倒海的情緒也被這陣風吹散了。他的心裏空落落的,面前不再是冬花頰邊可愛的酒窩,而是自己揚言自殺以後,朝日奈要因連夜守護在門外,深深凹陷的眼眶。死水一般的心靈重新悸動起來,耳邊回蕩着白石阿姨充滿善意的猜測:

---要是個很好的哥哥吧。

靠近心髒的位置倏地一陣酥麻,仿佛他的每一片靈魂都叫嚣着原諒。但那是祈織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沒有人強逼着祈織原諒,只是西裝口袋裏的手機震動個不停。祈織回過神,面色有點尴尬,他不遲疑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與此同時,另一樣東西也被順手帶出來。那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朝日奈祈織一邊按下通話按鈕,一邊朝地上望去。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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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祈織?你那邊還好吧,呃,這裏的活動就快開始了,沒事的話趕緊來吧。”

聽筒裏傳出朝日奈要的聲音,他一如既往地試圖掩飾自己的擔憂---擔憂祈織随時随地都可能自殺。說實在的,朝日奈要也知道自己的掩飾很拙劣,但只要祈織不拆穿,他還是會樂此不疲地掩飾下去,就像現在。

“嗯。”

朝日奈祈織說着,喉頭的收縮微弱地幾乎看不見。

即便是這樣,朝日奈要依舊準确地捕捉到了這個稍縱即逝的字眼。他詭異地沉默,因為欣喜若狂的情緒已經像潮水般将他淹沒,他的舌頭被貓叼走,再也說不出話。于是,沒等來回複的祈織幾乎倉皇地挂斷電話。

因為,祈織也為自己的失常手足無措。要知道,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主動接聽過要的來電,更別說和哥哥搭話!

朝日奈祈織做賊心虛地瞥了一眼冬花的照片,然後彎下腰拾起地上的東西,那是一把折疊刀。刀面毫無懼意地映照出祈織此刻局促的模樣。朝日奈祈織謹慎地把刀收在西裝褲兜裏,重新站在冬花的墓碑前。他的背脊後長開挺到僵直的地步,祈織在心裏默默地問:

“我能原諒他吧?”

墓碑上冬花的笑臉明媚如初。

寺廟旁的樹林裏,日向繪麻愣愣地看着面前朝日奈要的嘴唇一張一合。

“所以說,其實我還兼職做牛郎,和尚牛郎。”

在繪麻心裏,牛郎是個極其遙遠的詞彙,是點綴銀座和六本木夜晚的霓虹燈。她從未想過傳說中的牛郎居然會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是她最親近的哥哥,還是個當和尚的哥哥。

真的會有和尚去兼職做牛郎嗎?繪麻的小腦瓜被疑問充斥着,她覺得不可置信。

朝日奈要似乎很滿意繪麻的反應,他眼睛微眯,繪麻就變成瞳孔裏極其狹小的模樣。要翹起一邊的嘴角,心情很好地沖繪麻笑。他大喇喇地攬着身旁人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姿态轉過身去說:

“嘿,咱們的Top1還不快跟我親愛的妹妹打聲招呼?”

抱臂圍觀的男人戲谑地斜睨了同事一眼,目光從要的脖子往下很快地移動:

“還不去換衣服?儀式該開始了。”

“過一會兒再說,我沒法把浴衣穿得跟您一樣風流好吧。”

男人于是不再多言,轉過頭朝着繪麻和善地笑開:

“繪麻嗎?初次見面,我是蓮,和你哥哥一樣是個和尚兼牛郎。”

日向繪麻有點臉紅,大概是頭一回看見牛郎的緣故,一句話醞釀了好久也沒法說出口。倒是朝日奈要自然地接過了話茬:

“上回說要改花名兒,你就改的這個。我一直想問了,你喜歡蓮花?”

半年前,朝日奈要突發奇想地呼籲共事的牛郎們改用花名兒來招待女性顧客,他再三強調得用“花名”來取,說是這樣顯得高雅,符合他們和尚的身份。

然後,響應號召的各位同僚們就紛紛改成現在的名字,乍一聽還以為個個都是花草行家呢。

自稱蓮的男人說:

“年紀大了,挑個好記的。不像你,別出心裁叫木……什麽來着?”

朝日奈要鼻子裏發出哼哧哼哧的響聲,像是埋怨蓮忘了自己的名字一樣,自顧自地把臉轉向繪麻,不再理他。要朝繪麻伸出手,鄭重其事地說:

“好的,日向繪麻小姐,我們這就來重新認識一下。我是苜蓿,店裏的Top3。”

日向繪麻害羞地握住要的手,只輕輕地觸碰一下就放開。她覺得哥哥仿佛開啓了身體裏的另一個開關---作為牛郎的開關。現在的朝日奈要迷人的笑容裏帶着隐隐的挑逗和引誘,讓繪麻的心髒“噗噗”地跳個沒停,她低着頭,用跟蚊子叫差不離的聲音問:

“那……Top2呢?”

繪麻并不是多想見到排名第二的男人,只是出于基本的好奇心而已。

因為低着頭,所以繪麻沒看見朝日奈要臉上瞬間凍結的表情。

“要……”

蓮用手肘撞了撞要的胳膊,輕聲叫他的名字,示意他看前方。

朝日奈要從短暫的失态中回過神,擡起臉朝前看去,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久違的身影。

“不……不好意思,打攪你們了嗎?”

繪麻的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語氣裏有猶豫有膽怯,聽上去比繪麻更加不擅于交際。

“原來是智吶,快過來吧。說起來真是巧,要的妹妹剛提到你呢,你就出現了。”

日向繪麻這才後知後覺地轉身望去,她的不遠處站着一個男人,看上去比要哥還大幾歲。那人像是沒聽到蓮的邀請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雙眼睛無神地望着某處。

“智……智呀,快過來見見我的妹妹吧。”

朝日奈要說着朝男人招了招手,他臉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原本迷人的笑容因此變得有些猙獰。

男人終于提步走過去,他愈是靠近繪麻,繪麻就愈能看清楚他的模樣。

該怎麽形容才好呢?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切能讓人心酸的詞彙用在男人身上都恰如其分。繪麻望着男人,好幾次都想撇開視線,在心裏迅速沉澱的不僅有酸楚,還有害怕。她像是看着一具被過分利用的骨架,由衷地擔心着,不知這幅骨架什麽時候就會轟然倒塌。日向繪麻終于不忍地撇開眼睛,當她求助似地望向朝日奈要,後者卻沒有回應。

朝日奈要的下嘴唇向裏微微凹陷,是因為他的牙齒正死死地咬住那裏。他看着智慢慢靠近,感覺到智的眼睛始終不離開自己的臉龐,要慌忙地低頭躲避智的目光,卻在下一刻掙紮着擡起頭回望城島智---這個他一度以為能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男人。

等日向繪麻和城島智簡單地問好,蓮就編了個理由意圖帶小姑娘離開。

他在臨走前意味深重地看了看面對面站立的智和要,曾經的Top2和現在的Top3。他想安撫性地拍拍智的肩膀,卻因為智過分瘦削的肩膀而不忍心下手。他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把那即将溢出口的嘆息吞回腹中。蓮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向朝日奈要投去憐憫一瞥之後,便領着繪麻朝樹林外走。

日向繪麻沒有多問,識相地跟着蓮的腳步離開,兩人都沒有說話卻各懷心思。

繪麻在想:

剛剛和自己握手的男人真的是比要哥更受歡迎的牛郎嗎?

蓮則在想:

比起為了感情苦不堪言的智和要,為了金錢奔波的自己還是要好受一些。但說到底,他們之中,誰都不是稱職的和尚,否則怎麽會為了這種俗事兒不得安生呢?

蓮轉而又沮喪:

他們現在這樣的掙紮在兼好法師看來,都是無用功吧?

蓮和繪麻走過很多枝繁葉茂的毛山榉。

滿眼的綠色讓他們忽略了遠處椿和梓的激烈争吵,忽略了擦身而過的朝日奈祈織。

這片小樹林裏藏着不止一個人的秘密。

樹林裏終于剩下要和智獨處,他們面面相觑。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橫亘在兩人當中的,不僅是時間,性別,還有某種更為沉重的東西。

不知沉默了多久,城島智搓着手怯怯地開口:

“對不起,明明說好不再見面的,我只是……”

“沒關系。沒有關系。”

朝日奈要趕忙截斷城島智的話頭,生怕智說出前來的理由是因為想念。他是那麽懦弱,而外表溫柔的智卻遠比他勇敢得多,永遠都是。

城島智像是沒發現要的抵觸,他提了一口氣,繼續說:

“最近,我時常夢見那個女孩子從馬路對面沖過來,然後倒在血泊裏的樣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當初我沒有和你告白,我們也沒有在一起。那麽……那個小姑娘就不會死了。”

一年之前,身為店裏Top2的城島智向同為牛郎的朝日奈要告白,要在接受了他的愛意後,兩人順理成章地像普通情侶一樣約會。然後,兩人在約會途中遇見了同樣外出游玩的朝日奈祈織和白石冬花。那個時候,冬花和祈織正在馬路對面的自動販賣機買飲料。然後就是四個人的狹路相逢,祈織從路對面不管不顧地沖過來質問要,而白石冬花---這個可憐的女孩,則因為過于心急慌忙,在過馬路時被拐角突然出現的卡車撞飛出十幾米遠,送醫院後不治身亡。

這就是致使要和戀人分離,又被親弟弟記恨的全部原因。

朝日奈要看着眼前的男人抱着頭,渾身顫抖,嘴裏發出歇斯底裏地嚎叫: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城島智不住地否定着他跟要短暫的過往,否定着自己曾經真摯的情感。

否定着城島智和朝日奈要的愛情。

朝日奈要心痛如刀絞,他高大的身軀也像痙攣般地顫抖起來。他滿面痛苦,猶豫地用雙手搭上智的肩膀說:

“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不是!”

城島智的身體極度虛弱,這次跑來找要已經是勉強為之。此時此刻,他更是體力不支,腳下一軟就倒在朝日奈要的懷抱裏,遠遠看着像是兩只交頸的鴛鴦。

沉溺在痛苦漩渦裏的兩人都沒看見不遠處姍姍來遲的朝日奈祈織。

朝日奈祈織看着這幕不堪的場景,害死了冬花的罪魁禍首就這樣沒羞沒臊地抱在一起。

他的眼前出現了冬花被卡車撞飛出去之後,綿延十幾米的血痕,然後又是那個男人在醫院下跪,懇求他保密的悲慘模樣。朝日奈祈織不願意承認,其實在他的心裏,一直存有對要的信任和期待---相信他真的和那個男人斷絕了來往,相信他真心忏悔。

然而,這樣孤注一擲的信任在今天被證明是祈織的一廂情願,尤其是在祈織得到白石家人的原諒之後,不遠處擁抱的兩人對他而言,更是莫大的諷刺。

朝日奈祈織感覺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轟”地一聲沖上腦門,強大的沖擊力幾乎能讓他腦漿迸裂,他的眼眶因為憤怒和充血而變得通紅,看上去像是一個索命的厲鬼。朝日奈祈織哆嗦着從褲兜裏取出那柄折疊刀,緊緊地捏在手裏,如當時那樣,不管不顧地朝兩人沖過去。

夏天的風在祈織周圍盤旋成凄厲的嗚咽,他知道,那是白石冬花在哭着質問。

變故發生得太猝不及防,等要和智察覺的時候,祈織已經在距離他們兩步的距離。兩人只聽見祈織帶着滿腹的仇恨重複着:

“我要殺了你,是你勾引了我哥哥,害死了冬花,我要殺了你!”

留給兩人做出反應的時間實在很短,朝日奈要憑着身體的本能,做了此生做勇敢的事。他猛地轉頭,一把推開身旁目露驚恐的智,身體因慣性朝前跨了一步,他甚至來不及轉身,便聽見“噗嗤”一聲,冰冷的刀尖橫切入腰腹,而刀柄還在朝日奈祈織的手裏緊緊握着。

朝日奈祈織低下頭,望着自己握住刀柄的手,瞳孔有些渙散。他的嘴唇小幅度地一張一合,像夢呓一般地呢喃: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哥要護着他?為什麽你還是跟他在一起?

我的冬花呢?你還記得我的冬花嗎?你還記得她嗎!

朝日奈祈織念叨,雙手顫抖地幾乎握不住刀柄。但他又堅強地擡起頭,直視哥哥的眼睛。他用力把刀從朝日奈要的身體裏拔|出來,再一聲“噗嗤”,滾燙的鮮紅色血液濺在他的頭發,他的眼皮,他的整張臉。而朝日奈要也因為大量失血,摔倒在地。

朝日奈祈織的眼睛底下蜿蜒出兩道混雜着血液的水痕,比起冬花那個時候,顏色要淡一些。他的嘴裏嘗到了混合着鐵鏽的鹹澀味道,那是他的眼淚和哥哥的血。朝日奈祈織沖着面前的兩人詭異地咧嘴笑開,配合着他臉上黏稠濕潤的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他說:

“我們一起下去陪冬花吧,這樣誰都不會寂寞。”

朝日奈祈織舉着刀,用盡全身的力氣,将它重新刺進自己的身體裏。

冰冷的刀尖整個沒入腹中,唯獨黑色的刀柄露在外面,比起朝日奈要那一下刺得更深。那是因為朝日奈祈織沒有一點兒求生的欲望。

他的身體一個趔趄,左膝蓋順勢一彎,重重地磕在地面上。朝日奈祈織痛苦地呻|吟一聲,他掙紮着單手扶地,極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朝日奈祈織就這樣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他的背影佝偻卻決然。盡管他的身體裏僅剩的力氣正在急速流失,但強大的信念支持他一步一步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身後的兩個人。

他不要和哥哥死在一起,那樣太髒了。

朝日奈祈織像是生命面臨終結卻驕傲的猛獸,沒有回望過一眼。他把智凄慘的叫聲抛在身後,把哥哥絕望而擔憂的眼神抛在身後。

就在距離朝日奈祈織不遠的地方,有一棵被他的左膝壓彎的苜蓿。

苜蓿是白石冬花最喜歡的花。

苜蓿的花語是幸福。

而無論是要,祈織還是智誰都沒資格獲得幸福。

他們沒有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吉田兼好,南北朝時期日本歌人。吉田兼好又稱兼好法師,他精通儒、佛、老莊之學,是有名的歌人。

另推薦他所著的《徒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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