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抄家
錦哥回到後宅,先去上房看了太太,見太太已經醒了,便把前院發生的事回報了一遍。太太沉默片刻,道:“這又是何必,都是苦命人,不要他們的身價銀子也就罷了。”
錦哥倔強道:“難道咱家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爹還不知怎樣,将來要用銀子的地方多着呢,憑什麽白白送給這些白眼狼!爹若真有什麽事,咱家也不會扣着人不放,可眼下只不過是一些捕風捉影,就吓得他們這樣,這種人,不留也罷。可要叫我給他們銀子,太太還不如打死我算了!”
她這氣話不禁逗笑了太太。太太摟過她,點着她的額頭道:“你這孩子,跟你爹一個德性,眼裏揉不得砂子。”
說到宋文省,祖孫倆都沉默下來。
半晌,錦哥低聲道:“我才不要像爹。”
太太一頓,嘆道:“也是,千萬別像你爹。錦哥,記住一句話:過剛易折。眼裏黑白分明是好事,可性子太烈,太執着于這黑白分明,卻只會傷了你自己。”
錦哥默了默,又擡頭笑道:“爹若聽了太太的話,怕是要跟太太辯一辯什麽是‘君子之道’了。”她清了清嗓子,學着父親的腔調:“‘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
見她學得活靈活現,太太不由笑了。這一笑,竟笑得咳嗽起來,錦哥趕緊上前替她抹着胸。
半晌,喘息均勻,太太心疼地握着錦哥的手,道:“莫怪你娘,你娘心裏的苦沒法說給人聽,也就只能遷怒于你了。”
錦哥的手一僵,垂眸道:“我知道。”
一開始,錦哥确實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會那麽對她,可她向來也是個聰明的,只仔細回想了一下,便明白了母親的想法。只怕是因在外祖母家,她聽到了母親和外祖母的對話吧。
這麽想着,她不禁微微苦笑。
正這時,忽聽得外面傳報,說是鄭氏來了。
錦哥忙起身向鄭氏見禮,鄭氏卻無視于她,越過她對着太太行了一禮,又胡亂閑扯了幾句後,便擠着笑對太太道:“娘,我有事要問錦哥。”說着,就要帶錦哥出去。
太太皺眉道:“有什麽事,在這裏問也一樣。”
鄭氏想了想,擡頭對太太道:“太太可知道她今兒做了什麽事?!她竟瞞着我們跟家裏下人們說,叫他們拿銀子來贖身!如今夫君前途未蔔,正該是我們積德行善的時候,這時候施恩放人都還來不及,她竟還卡着人的生路換銀子!她如此作為,眼中可還有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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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母親瞥來的眼神中滿是厭惡,錦哥不禁一怔,本來就因疲勞而顯得蒼白的臉上頓時一片雪白,身子也跟着搖了搖。
“錦哥!”太太擔心地看看她,轉而對鄭氏怒喝道:“媳婦!”
鄭氏一愣,扭頭看向太太。
“你這麽說也太過分了!”太太道,“錦哥她也是為了家裏着想……”
“若真是為了家裏着想,她就不該這麽自作主張!”鄭氏憤憤地道,“她才幾歲年紀,這個家還輪不到她來做主!”
“也還沒輪到你來做主!”太太怒道,“我還沒死呢!”
鄭氏一聽,頓覺委屈萬分,想着她抛卻了娘家的富貴,倒落得被婆母當着女兒的面喝斥,不禁悲從中來,捂着臉往旁邊的椅子裏一倒,便放聲痛哭起來。
錦哥打小就見識過鄭氏的哭功,太太對此也是深有體會,二人不由交換了個眼色,太太更是長嘆一聲,倒在枕上使勁揉着太陽穴。錦哥知道,這是太太的頭痛病又犯了,忙上前一步勸着鄭氏道:“太太還病着呢,娘,有話咱們出去說。”
鄭氏擡頭看看病得無力搭話的太太,又扭頭看看錦哥,憤憤地一摔她的手,竟扭過身去哭着不肯走。
錦哥急了,掀着門簾出去,一眼正看到鄭氏的那幾個陪房在廊下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旁邊,玉哥的丫環一見她出來就急急轉身跑了。她不禁一陣怒火中燒,都這個時候了,她那個妹妹竟然還避着事不肯出頭!她跺跺腳,轉身指着鄭氏的那些陪房罵道:“都是你們這幾個老貨挑着我娘來鬧!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們跟舅舅家的管事眉來眼去,若還想回鄭家,我勸你們一個個都安分些,我可沒我娘那麽好性子!”
鄭氏以為錦哥多少會再來哄哄自己,卻沒想到她竟翻身出去,沒一會兒還又喝罵起她屋裏的人來,鄭氏不禁一陣氣苦,忙起身出來,抖着手指着錦哥,剛要開口罵她,卻只見老管家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不、不好了!”老管家驚惶失措地叫道,“那些、那些兵痞又來了!趁着我們沒留神,他、他們已經進了前院了!”
鄭氏一聽,頓時暈倒在地。這時,裏屋也傳來一片驚慌的叫聲,卻原來太太也被這消息刺得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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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趕到二門處時,就只見家中的男女仆役們全都縮頭躲在屋內,二門上除了一柄門栓外,竟連個守門的都沒有!再側耳聽聽前院的動靜,這才發現,前院的動靜并不大,似乎不如昨天來的人多。
這麽想着,錦哥一扭頭,看到牆根下放着的梯子,忙命人靠牆架起梯子,又見衆人都避着她的眼神,一副生怕被她點了名的模樣,她不禁冷笑一聲,伸手推開想要阻攔她的老管家,在衆人那真真假假的勸阻聲中爬上梯子,探頭往前院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前院裏竟然只有小貓四五只,其中一人更是笑道:“瞧瞧,只咱兄弟幾個吓唬一下,竟就吓開了宋家的大門,哈哈,等頭兒來,咱們定要讨個賞。”
錦哥聽了,不禁一陣咬牙。
她翻身下了梯子,扭頭對那些躲在屋裏的男女仆役們低聲喝道:“只那麽四五個人就吓跑了你們?!今兒若不能把他們趕出去,你們誰也別想從府裏贖身!要死咱們全都死在一處!”
那些仆婦們被她這麽一逼,卻也無法,只得各自找了家夥,打開二門,大聲叫嚷着向那些人沖去。
那幾個大兵原只是打頭的,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這麽容易就進了宋家,故而也沒敢深入,只守在門口等着他們的人馬到來。如今猛一見十幾二十個人舉着棍棒菜刀叫喊着向他們沖出來,一時也被吓着了,忙急急退了出去。
錦哥搶步上前,和老管家及時關上大門,又上了三道栓杠,這才相互看着重重呼出一口氣。
“大、大姑娘……”老管家讪讪地叫道。
錦哥卻是沒心思聽他說什麽,扭頭又指揮着人把梯子架到外院的牆上,這一回她也不指望這些下人了,直接就掀着裙角爬上梯子,探頭往下望去。
此時,那四五個人也回過神來,不禁大怒,抽出刀劍在宋家大門上又是一陣亂剁。
這一僵持,就僵持到天近黃昏。錦哥一直站在牆頭默默注視着門外謾罵的大兵,心頭一片悲涼。原來,這世上誰都不可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緊扣着牆頭的磚,錦哥只覺得這晚秋的風吹在身上徹骨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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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太陽下了山。暮色四合中,擠在窄長的觀元巷裏的那十來個散兵游勇也不耐煩起來,有人出主意:“他奶奶的,幹脆直接燒了他們家大門!”又有人說:“潑點油更容易燒。”于是,去找柴火的、去找油的,點火把的,一時間門外亂作一團。
望着門外的混亂,錦哥以為這次定然不能善了了。正這時,忽然遠遠從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
錦哥心中一拎,是這些人的同夥嗎?!她扭頭往巷口張望,卻發現視線正好被鄰居家的門樓遮擋住了。
而門口的那些散兵游勇似乎比她早一步看清了來人,錦哥聽到有人跑過來說了聲“羽林衛”,其他人則立馬丢開手裏的東西,面色凝重地往巷尾聚去。
觀元巷是一條死胡同,宋家又座落于這條胡同的底部,這些人就算想要撤離,此刻也必須要先從羽林衛的鼻尖前經過。
望着他們的凝重,錦哥倒是稍稍松了口氣。看來這羽林衛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羽林衛。
錦哥知道,這是皇帝的親衛,向來只負責皇帝的出行。
卻不知這羽林衛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若說是來傳聖旨的,似乎應該派錦衣衛來才對。
錦哥不解,門外的人也更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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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陣清脆整齊的馬蹄“嗒嗒”,首先印入錦哥眼簾的,是被門樓一角遮住整個馬身的馬蹄。那四只雪花馬蹄踩着優雅的步伐,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從門樓下顯現出來。先是雄壯的馬胸,然後是修長的馬頸,再然後,是一個幾乎和黑色的馬身溶為一體的、渾身上下裹在黑色鬥篷裏的黑色人影。
錦哥的視線一下子就被那個打頭的騎士吸引了過去。
黑色的鬥篷,黑色的铠甲,以及頭盔上那根随風飄動着的黑色羽纓。這正是皇帝的親衛,羽林衛的标準裝束。在新皇剛登基的那一年,錦哥曾經跟着家人一起去看過羽林衛的入城儀式,故而還是認得的。
只是,這位馬上騎士似乎又與跟在他身後的其他羽林衛有着什麽不同……
錦哥默默看着那一人一馬漸漸走近。有那麽一瞬,她甚至有一種錯覺,似乎這正從四面合攏而來的暮色,是由這一人一馬裹挾而來一般。
走到宋府的牆下,那黑衣騎士也感覺到了錦哥的存在,猛地擡頭向她看來。
此時錦哥正伏在牆頭,僅比馬上騎士高出一點而已,故而兩人的視線一下子直直撞上。
暮色中,站在高處的錦哥面容清晰可辨,而那馬上騎士的臉卻是隐在頭盔裏,只能讓人看到他那兩只在頭盔的陰影下灼灼發亮的眼眸。錦哥頓時覺得吃了虧,忍不住惡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姑娘!”
腳下,傳來老管家擔憂的叫聲。
錦哥眨眨眼,心有不甘地從那人的頭盔上收回視線,低頭看向老管家。
“姑娘快下來吧。”老管家懇求道。
錦哥想了想,搖頭拒絕,又攀着牆頭小心探出頭去。這一次,她謹慎地只露出兩只眼睛,不讓任何人再這麽輕易看到她。
而此時,牆外的巷中,除了剛才那個跟她對視的騎士外,其他羽林衛們已經都紛紛下了馬,正和那些西山大營的散兵游勇在宋府門前對峙着。
“你們是什麽人?”仍然端坐在馬上的騎士出聲問道,那聲音竟出奇的年輕。
那群鬧事的士兵小心對視一眼,一個頭領模樣的壯漢擠出來抱拳道:“我們是西山大營的軍士,因不忿這宋文省污蔑護國公,故而來讨個說法。”
“哦?”馬上騎士歪歪頭,沖着領頭的壯漢一伸手:“拿來。”
“什麽?”壯漢茫然。
“聖旨。”
見那些軍士發愣,騎士又道:“既然沒聖旨,那就是趁火打劫的賊人了。”說着,聲音陡然一冷,喝道:“拿下!”
四周的羽林衛齊齊應了一聲。錦哥只覺得眼前一花,只眨眼的功夫,那些西山大營的兵就全被打翻在地。
那頭領猝不及防,被壓在地上,不禁大怒,擡頭罵道:“我操你祖宗!我們西山大營向來和你們羽林衛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憑什麽綁我們?!”
“咦?”黑衣騎士的旁邊,一個一直沒有動彈的少年羽林衛不禁驚奇地叫了一聲,扭頭對那騎士道:“你聽到他剛剛罵你什麽了嗎?自從那個朱大膽被砍頭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敢當衆辱罵皇室宗親呢。”說着,那少年沖壯漢豎了豎大拇指,贊道:“有膽色,不愧是西山大營的兵。”
“皇、皇室宗親?!”壯漢吃了一驚,擡頭望向馬上的騎士,“你……您是?”
那騎士擡手摘掉頭盔,從馬上彎下腰去,好讓那壯漢看清他的面容。
雖然觀元巷內光線暗淡,那壯漢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不禁吓得“啊”地一聲大叫,剛要開口求饒,就只聽那人淡淡地道:“閉嘴。”
那聲音既不算大,也不算嚴厲,可那個壯漢卻乖乖地閉上了嘴。
騎士看着壯漢滿意地點點頭,又用馬鞭一捅那個多嘴的羽林衛少年,“你,把人都帶走。”
“咦?我嗎?”那少年張嘴想要反對,可扭頭看看馬上那人的臉色,只得蔫蔫地住了嘴,轉身将不滿發洩到那些倒黴的西山大兵身上。
看着那些大兵被押走,錦哥的視線再次轉向那個黑衣騎士。
能入羽林衛的,至少也是勳貴子弟,那麽,這個領頭的是個皇室宗親,倒也不算是什麽稀奇事了。
望着那人翻身下馬,錦哥心裏一陣猶疑。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感覺不到這些羽林衛對宋家有什麽惡意,可她也不相信他們的到來會是件什麽好事。
自打父親出事以來,錦哥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多疑。
正在這時,那黑衣人忽然擡頭向她看來。
幽暗的巷道中,仿佛一下子明亮起來,那人的臉龐竟就這麽一下子展現在錦哥的眼前,錦哥不由就是一呆。
見她望着自己發呆,那黑衣人不悅地一擰眉,扭頭吩咐道:“敲門。”
錦哥眨眨眼,忙收起一臉的震驚,趕緊從梯子上下來。她剛下到梯子的一半,就聽得門上果然響起了敲門聲。
門房抖着聲音問道:“什、什麽人?”
“羽林衛,奉旨抄家。”
門外,一個聲音冷酷地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