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耳洞
夜更深了。一個南诏武士抱着幾根枯枝走過來,小心看看周轍,又蹑手蹑腳地将那幾根枯枝添進火堆。
一串火星竄上半空。在漆黑的夜色襯托下,這串火星竟如煙花般絢爛奪目。
然而,周轍并沒有看到這一幕,他背對着火堆坐在帳篷邊,屈起一只手臂支在膝上,正撐着腦袋歪頭看着帳篷下閉着眼的錦哥。
跳動的火光映在錦哥臉上,給她那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紅暈。幾絲碎發飄落在她的額頭,竟引得他的手指一陣刺癢,直到他不耐地撚了撚手指,這才消了那股欲念。
長大後的錦哥,容顏依舊只能算是清秀。若說女人像花,她則更像是一株草,疾風知勁草……
那株勁草驀然睜開眼,和他四目相對。
周轍一怔,本能地道:“你怎麽還不睡?”
“你這麽看着我,讓我怎麽睡?!”錦哥有些氣惱地瞪着他。
周轍眨眨眼,拳頭擦過鼻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沒有穿耳洞。”
錦哥不由也眨了眨眼,下意識地答道:“長實了。”
她翻身坐起,又伸手摸了摸耳垂。那裏的耳洞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長實了,只留下耳後的一個小小淺坑。
“等你們回京後,只怕你得再受一次罪了。”周轍道。
“什麽?”
“是女人就得穿耳洞。”見錦哥皺起眉,周轍也跟着皺起眉,道:“你不可能一直扮作男人。你就沒想過以後的事?”
錦哥沉默。說實話,她還真就從來沒想過以後的事。
“我妹妹總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她摸着耳垂緩緩說道,“可我總認為,世事無常,就算你提前想了很多,事到臨頭也不會是你所想的那樣。與其如此,不如不去想,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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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只有聰明人才能将未來算得毫厘不差,錦哥不聰明,看不透未來,她寧願牢牢抓住現在。
她擡眼看向周轍。滿臉絡腮胡的周轍看上去很是粗犷,一點都不像是那種做事滴水不漏的聰明人。可幾番交手卻讓她認識到,其實他這粗犷的外表只是一種僞裝,其下掩藏着一個仔細周全的聰明人,任何事的枝節末梢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所以他才會發現她是女人,才會注意到她沒有耳洞,才會屢屢猜到她沒說出口的心思……
錦哥忽然沉默下來。大概因為自己不聰明,所以她并不怎麽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見她忽然不開口,周轍知道,她的警覺心又擡頭了。頓了頓,他道:“衛榮這次來,是奉了皇命接你們一家進京的。”
錦哥一怔,茫然擡頭。
周轍又道:“朝中出了點麻煩事,你父親,可能暫時沒辦法平反。不過,皇上既然命人帶你們進京,應該就是将你們一家納入他的保護之下,以後就算再碰到那個白鳳鳴,你也不用害怕。”頓了頓,他又道:“你只需再忍一忍,等我回了京,自會幫你出氣。”
錦哥心頭不禁一陣紛亂。回京,她從來沒想過。當年的聖旨是貶他們一家回原籍羁留,可因後來他們遭遇兵匪襲擊,錦哥以為是有人要斬草除根,就沒敢帶着家人回去。若嚴格說來,她們一家該算是逃犯才對。
按周轍的說法,似乎朝廷沒有追究他們一家罪責的意思,可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巴巴地接他們一家回京?如果父親不能平反,他們回京又有何意義?說是将他們一家納入保護,那皇帝遠在深宮,又豈能保護得了他們這一門犯官家眷?
錦哥不相信這些說辭,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節點所在,倒是想得太陽穴都痛了起來。她伸手揉揉額,在他們家,動腦子的活向來歸玉哥去做……
她忽然擡起頭:“水寨呢?他們怎麽辦?”
周轍道:“他們受到的影響小,只有你父親的事要暫時擱置。”
太陽穴又是一陣脹痛。錦哥撐着頭,扭頭看看另一個火堆旁的衛榮,問道:“這衛榮,是什麽身份?”
“暗衛。”
暗衛,錦哥聽說過,那是個錦衣衛一樣,令人聽了生畏的機構。只是,熙景帝為什麽派暗衛來護送他們一家?那意思豈不是說,要他們一家秘密回京?
錦哥擡眼看看周轍,卻只見眼前一陣霧氣浮動,似乎天地都在扭曲一般。她忙又垂下頭去,閉上眼,将頭埋進臂彎。
這件事的詭異之處,連她這樣不聰明的人都能想得到的事,對面那個聰明人沒道理不知道。之所以不說,只不過是事不關己罷了。也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年她這自以為是的無謂逃亡日子也過夠了,皇帝要幹什麽都随他吧,她累了……
望着她低垂的頭,以及那淩亂的發髻,周轍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向你道歉,不過我還是得說一聲‘對不起’。抱歉,我又失約了,這一兩個月內我大概都顧不上你們,你們自己保重。”
又?失約?錦哥皺眉硬撐起頭。她的頭很痛,痛得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我答應過你,要照顧好你們的。只是,事情的變化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眼下我沒辦法護送你們回京。不過你放心,我在京裏還有人手,過幾天我會讓老掌櫃也去京城,京城也有一家清風茶館,在東賢街上,你若有需要,就去那裏找老掌櫃,他會給我帶信的。”頓了頓,又道:“你等我。”
“等你?”錦哥茫然。她發現周轍說的每個字她都懂,可昏沉的腦袋卻讓她怎麽也理解不了那些字的意思。
“嗯,”周轍鄭重地點頭,“等這次差事有了結果,我會向皇上求娶你。”
錦哥又怔了怔。這一句她倒是聽懂了,也理解了。只是,求娶?還是向皇上求娶?她?!
這周轍不是病了吧?!
想到他剛才滿頭大汗的模樣,錦哥忍不住伸長手臂,将手搭在他的腦門上。
他的腦門甚至都還沒有她的掌心熱!
“你在胡說什麽?!”她縮回手,皺眉道。
見她伸過手來,周轍并沒有避開她,只是定定望着她低聲道:“除了我,你還能嫁給誰?!男女大防總是要講的。”
忽然,錦哥就想起他幾次三番對她的逾越之舉。她眨眨眼,“你自己說的,我穿着男裝呢。”
“男裝下面呢?”周轍道。
錦哥遲了兩拍才反應過來,不由漲紅了臉怒道:“小人!明明是你自己說……”
她的指責還沒說完,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周轍忙轉過身去,錦哥也跟着站起身,兩人一同望向聲音的來處。
不一會兒,就見侯二打馬過來了。
“大公子,”他飛身|下馬,向周轍禀道:“林将軍在渡口截住了他們,宋公子和宋小姐都平安無事。”
“咕咚”,忽然,周轍的身後傳來一聲悶響。
周轍扭頭一看,卻只見錦哥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平安無事。”錦哥沖他笑笑,那眼神卻一下子飄渺起來。
周轍眼眸一閃,猛地竄過去一把接住錦哥。只見她臉色嫣紅,又伸手摸摸她的額,這才發現她在發着高燒。
難怪剛才她覆着他額頭的手那麽熱了。望着昏迷過去的錦哥,周轍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措。
*·*·*
錦哥醒來時,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喉頭腫脹,兩眼也酸澀得似睜不開一般。
她才剛睜開眼,就看到無憂那張放大的臉,幾乎就貼在她的鼻尖前端。
“姐,你醒了?!”見她睜開眼,無憂驚喜地尖叫起來。
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但這騷動全然抵不過無憂的那一嗓子,錦哥驚吓地望着他,“你怎麽……”
她忽然發現,她竟沒能發出聲音來,不由又驚吓得捂住自己的脖子。
無憂怎麽能說話了?!
她怎麽倒發不出聲音來了?!!
随着無憂的那一嗓子,耳旁響起一陣桌椅響動,緊跟着是一陣腳步雜踏。錦哥順聲看過去,只見她的母親、玉哥,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白胡子老頭一下子沖進大敞着的門內。在他們身後,周轍似乎也想沖進來,卻被林岳峰和衛榮一左一右抓住了。
那個白胡子老頭一把拉過她的手腕就搭起脈來。老頭兒身後,鄭氏照例抹着淚,玉哥則是一臉的蒼白憔悴。
老頭兒似乎對她的脈博很滿意,又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眼皮,扭頭對鄭氏笑道:“好了,人醒過來就無大礙了。不過,令……”他看看錦哥身上的衣衫,改口道:“令郎受的風寒不輕,大概要将養一陣子才能完全康複。”
錦哥順着他的視線看看身上的衣服。她身上穿的仍是她昏倒前的那一件男裝。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她的長發正披散在枕上,任何人看了都不會懷疑她是個女人。只因為她身上仍套着男裝,那老郎中才圓滑地改了口。
鄭氏聽了老郎中的話不由松了口氣,轉身請他去外面開藥方。錦哥卻是大急,掙紮着撐起身子道:“我的聲音……”
她努力想要發聲,卻只能發出一陣粗啞的嘶嘶聲,心頭不禁大駭。當年無憂就是大病一場後才變成啞巴的。
衆人的注意力都在老郎中身上,并沒有人注意到錦哥的慌亂。這時,忽聽門口一個聲音低沉地問道:“她的聲音,怎麽了?”
老郎中扭頭看着錦哥呵呵一笑,道:“沒事,只是受了寒涼,嗓子變音了而已。吃幾劑藥發散發散就好了。”
錦哥看向周轍。周轍雙手抱胸,站在門邊默默望着她。
“姐,我能說話了!”無憂一下子撲到錦哥的枕邊,興奮地嚷道。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尚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