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狐疑

錦哥一怔,不由就扭頭看向樓下。

樓下,說話的那人正是剛才跟她搭讪之人。

見他神情激動,說話的聲音又大,旁邊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青年局促地四下張望了一下,拉着他的衣袖道:“文祥兄,你太大聲了!”

邵文祥甩開那人的手,憤憤地道:“我的聲音還太小,竟不能叫天子聽到!各位且睜眼看看,如今這朝堂之上,滿眼都是些屍位素餐之輩,明明早已調查清楚了淮左營的案子,連首犯都已經處決了,為什麽還遲遲不能還宋公一個公道?”

他的話音剛落,便有二樓一個錦衣青年隔着欄杆指着他冷笑道:“世上就是因為有你們和宋文省這種沽名釣譽之徒才會不太平!既然當年淮左營的案子已經水落石出,那你就該知道,這案子和護國公一點關系都沒有!那宋文省為了自己博名,就枉顧身為禦史之責,胡亂誣陷朝廷重臣,也算他還知道羞恥,才會畏罪自殺,你倒好意思在這裏替他喊冤叫屈!”

錦哥聽了臉上不禁一陣空白,握住樓梯的手指指節微微泛着白。

老掌櫃不由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叫了聲:“宋姑娘?”

錦哥一眨眼,回過神來,随在老掌櫃身後上了二樓。

樓下,邵文祥聽着那錦衣人的話,頓時就怒了,起身指着那人道:“宋公為人光明磊落,知道自己錯了他自會光明正大的道歉,崇德二十二年他就曾公開向被他誤彈劾的工部侍郎楊大人致歉,若是他真認為自己錯了,他也絕不會自殺,所以我有理由懷疑,宋公當年是被人殺害後僞裝成自殺的!”

他這話一出,如巨石落進水裏,茶館樓上下頓時一片沸騰。

見錦哥又站住,老掌櫃心裏暗暗嘆息一聲,小聲道:“包間裏也能聽得到。”

錦哥點點頭,便不再耽擱,随着老掌櫃進了二樓角落處那不起眼的包間。

這包間三面臨窗,其中有一面窗便是對着樓下的。錦哥進了那房間後,顧不得打量四周,站在挂了竹簾的窗下,聽着那樓上下鼎沸的人聲。

吵雜的人聲中,忽然有個老者重重拍着桌子道:“諸位,聽老夫一言。當年宋家去诏獄收斂宋公遺體時,老夫也曾在場,确實看到宋公渾身血跡斑斑,老夫還記得,他的女兒曾将宋公的手舉起來,真是慘啊,十根手指已殘缺不全……”

頓時,錦哥的眼前閃過當年的那一幕。她只覺得耳中一陣鳴響,不由閉上眼,将額頭抵在窗框上。

老掌櫃早就在注意着錦哥的異樣了,此時不由搖搖頭,過去将錦哥強行從窗邊拉開,安置在一張矮榻上,道:“姑娘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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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低垂着頭,半晌,才擡起眼道:“我沒事,只是……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她定了定神,從秋白手裏接過茶盞緩緩呷着。那滾燙的茶水順着喉嚨而下,好半天才稍稍緩解了她的寒意。

窗外,一開始,還有幾個聲音跳出來說宋文省當年是死有餘辜,可在那個老者作證宋文省死狀可疑後,茶館樓上下就只剩下一個聲音:替宋文省抱不平的聲音。

一陣人聲鼎沸中,有個聲音大聲叫道:“不管如何,宋公他身為蘭臺禦史,風聞奏事本就是他的職責,即便他所奏之事不實,也罪不至死。”

另一個聲音道:“何況如今已經證實了淮左營之事屬實,這畏罪自殺一說根本就不能成立嘛!”

又有人說道:“既然如此,就該重新審理此案,還宋公一個公道!”

“對,應該重審此案,還宋公一個公道!”

“對!”

“對!”

“對!”

“要不,我們一起去大理寺請願?!”

不知是誰提議了一句,頓時得到數條聲音的附和,甚至還有人嚷嚷着要去叫來更多的人。一片群情激憤中,只聽得樓上下的桌椅一陣響動,錦哥忙放下茶盞,走到窗邊。隔着竹簾,只見那幫儒生們竟真的就這麽呼朋喚友地出了茶館,往大理寺的方向過去了,直看得錦哥一陣皺眉。她忙轉身走到臨街的那扇窗邊。

大街上,那些激動的書生們叫嚷着往朱雀大街上過去,不時又有人從鄰近的茶樓酒肆裏招喚出同窗,三兩句後又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不一會兒,竟糾結了一幫學子。

錦哥扶着窗框,心頭一陣突跳,“聽說當年也有儒生曾鬧過一回……”

她的話沒有說盡,但老掌櫃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六年前,也曾有一些儒生像今天一樣,糾集着去大理寺請願。只是,随後這些人都遭到了錦衣衛的逮捕,并因此革了三個為首之人的功名,就連青陽老先生都受到了牽連。

“不該叫他們去!”錦哥滿臉焦急地轉身要往外沖。

老掌櫃忙橫身攔住她,“姑娘又能如何?!”

錦哥一愣。

老掌櫃壓低聲音又道:“這種事,自古以來便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

自願……

錦哥嘴唇一抖。她忽然明白,那個和她搭讪之人為什麽給她一種熟悉之感了。那人身上,某種氣質和她的父親很像。

“這些人,”錦哥喃喃道,“雖說是自願,到底還是被人利用了。”

“就算是利用,也是他們心甘情願的選擇。”老掌櫃道,“小老兒是開茶館的,難免把人看得勢利了些。他們雖說是讀書人,可在做這件事時未必就沒有評估過其中的風險,只是他們覺得這點風險比起收益來,微不足道而已。既如此,姑娘又何必替他們擔憂。”

錦哥忍不住又想起了父親。父親當年也是評估過風險的吧,所以他才會說那三個字。

只是,她難免還是有些心焦。萬一因為此事再牽連上好不容易茍活求生至今的宋家,又該如何?!

“姑娘放心,”老掌櫃道:“我敢保證,不會出什麽事。就算有什麽事,也只會是好事。”

錦哥聽了不禁一陣狐疑。正這時,包間的門上忽然響起敲門聲。

老掌櫃開門一看,不由笑了,扭頭對錦哥道:“小五來了。”

錦哥擡頭一看,進來的人正是那個壯漢小五。

小五一看到她就忍不住一陣橫眉怒目:“原來是你這小子!是你跟大公子指名要我過來的?!”

錦哥一陣詫異,老掌櫃也是一陣愕然。

小五不高興地道:“就算我胳膊上有傷,也不至于把我留下來照顧你這小不點……哎呦!”

他的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老掌櫃一巴掌。老掌櫃怒道:“這種廢話你可敢跟少東家說?!”

小五一咬舌,只得閉了嘴。

錦哥道:“其實我也不想麻煩閣下,這都是尊主人自作主張。既然閣下也不樂意,正好兩便。”

老掌櫃一聽就急了,又上前拍了小五一巴掌,對錦哥道:“京城看着繁華,其實危機處處。別看小五這樣,他在京城各處人頭都熟,所以少東家才将他派過來。”又瞪着小五道:“少東家難道沒交待你?!”

“交待什麽?”小五一陣莫名其妙,“我們連夜趕回來後,大公子就叫我留下,然後自己又連夜趕了回去,他沒交待什麽啊!”又拿眼橫着錦哥道:“他以為他是誰啊?!我可是……”

他的話再次沒能說完,又挨了老掌櫃一巴掌。老掌櫃不禁一陣氣悶,偏偏又不好當着錦哥的面告訴他錦哥的身份,只得沖錦哥笑道:“姑娘見諒,這就是個憨貨。”

小五的眉頓時飛上半空:“姑娘?!”

“就你話多!”老掌櫃又拍了他一巴掌,道:“從今天起,你的任務就是保護這位姑娘的安全,若有差池,你也不用再去見少東家,自己了斷吧!”說着,暗示地狠掐了他一把,這才讓小五閉了嘴。

錦哥不禁一陣眨眼。

連夜趕回來又連夜趕回去……他明明有急事,怎麽還跑到摘桂閣去見她?見了她,竟又什麽都不說……

怪人一個!

錦哥搖搖頭,順便搖掉臉上一陣莫名的燥熱,低頭沖着老掌櫃行了個揖禮,便帶着秋白先出去了。老掌櫃則落在後面悄悄和小五耳語着。

那幫儒生們一散,茶館裏頓時冷清起來。錦哥帶着秋白走出包間,不想正遇到不遠處的包間裏也出來了幾個人。兩廂一照面,其中一人忍不住“咦”了一聲,錦哥也是一愣。

“咦,錦哥?!”衛榮的驚呼脫口而出。只轉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該出聲。

只是,已經晚了。仍在包間裏的那個人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随後走出來順着他的聲音看向錦哥。

錦哥彎腰沖着衛榮作了個揖,道:“衛大人。”

衛榮愣愣地望着眼前這個眉目俊逸的少年,想到身後那人,忽然間有種想把“他”藏起來的沖動。

然而,身後那人顯然對錦哥已經生出了興趣,湊過來笑道:“看來衛大人是遇到熟人了。”

錦哥一眨眼,不由看向衛榮身後的那人。

那人約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生得眉目清秀,溫潤如玉,看人時也是滿面含春,唇角帶笑。可不知為什麽,當錦哥的視線和那人撞在一處時,竟本能地避開了那雙眼眸。

此人看着雖然溫潤謙和,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錦哥只覺得耳後一陣莫名刺癢。

她忍不住又擡頭飛快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後再次避開眼眸,沖着衛榮一禮,道了聲“失禮了”,便領着秋白匆匆向樓梯走去。

走過那人身邊時,那人忽然挑了一下眉,驚得錦哥本能地加快了步伐。

直到看着錦哥出了大門,那人才扭頭對衛榮笑道:“女扮男裝中,她算是扮得最像的一個了。”

衛榮一愣。在他看來,錦哥的裝扮幾乎無懈可擊,卻不知這一位是如何看穿她的女兒身的。

那人呵呵一笑,道:“走吧,回頭再告訴我這姑娘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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