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閑園
馬車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底一扇大門無聲無息打開,在吞入馬車後又無聲無息地合上。
周轍首先跳下馬車,轉身向錦哥伸出手。
錦哥略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搭着他的手臂跳下車來。
周轍的眸光在她的手腕上飛掠而過,道:“這閑園是我母親的陪嫁。”
錦哥擡頭,只見眼前是一道影壁。影壁後,一株高大的銀杏樹挺然而立,那樹冠上的葉子才剛剛在秋風中變黃。一陣風過,幾片性急的落葉随風飄落。錦哥随意一伸手,竟剛好接住一片。她低頭欣賞了一會兒落葉,一擡頭,正看到周轍也在欣賞着她。
她的臉一紅,驀地扭頭避開他的視線。
“來。”周轍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影壁後帶去。
錦哥皺眉,正要抗議,忽聽得影壁後一陣腳步聲傳來,忙大力掙回手腕,并瞪了周轍一眼。
周轍微遺憾地嘆了口氣,和錦哥一起看向影壁。
影壁後,很快便轉出四個人。為首的,是一個年紀在五十左右的胖婦人,後面跟着老中青三個男子。四人快步上前,向周轍行禮問安。
周轍笑着将那老婦人介紹給錦哥道:“這是奶娘,眼下在那邊府裏照料着我的院子。”
那老婦人笑眯眯地上前,向着錦哥行了一禮,一雙晶亮的眼眸卻是不閃不避地望進錦哥的眼裏。
錦哥一眨眼,頓時也不閃不避地和她對視。
片刻後,奶娘再次彎眼一笑,從眼底深處露出親切來,笑道:“爺的眼光果然不差,少奶奶看着就是個爽利的,夫人若在世,定然也會歡喜。”
這一聲“少奶奶”,頓時令錦哥紅了臉。
周轍微微一笑,又指着奶娘身後的那三個男子中的老人和青年道:“這二位是我的幕僚,毛公和郎忠郎先生。”又指着那個中年男子道:“這是安總管,眼下管着閑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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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介紹完畢,奶娘笑道:“不好在這風口裏說話,還請少奶奶進屋坐坐吧。”
錦哥的臉不由又是一紅。
一行人進了正堂。錦哥總覺得那位郎忠郎先生看着眼熟,不免就多看了他幾眼。
周轍笑道:“是不是覺得他眼熟?茶館的賬房先生是他親爹。”
錦哥一眨眼。她隐約記得賬房先生姓張來着。
郎忠上前一禮,笑道:“小人随母姓。”
錦哥忙不疊叉手還禮。
堂上忽然一靜。片刻後,響起周轍的笑聲。
錦哥莫名擡眼,只見奶娘、毛公和安總管也都含笑望着她,就連郎忠都憋着一臉的笑。她再一低眉,這才看到自己叉着的手,不由一窘,瞪着周轍惱道:“我既穿着男裝,自然就該如此行禮!”
見她說得大方,衆人又是一陣笑。頓時,初識的拘謹消退一空。幾人閑話的幾句後,便都在周轍的暗示下退了下去。
見他們退下,周轍道:“莫要小看了這幾人,毛公管着我所有的消息渠道,是我的智囊。安總管精于人事,和各府裏交道都少不得他的打理。郎忠看着年紀不大,卻是毛公的得意弟子,理財算賬則是得了他父親的真傳,也是一把好手。”
錦哥忍不住橫他一眼,“那郎忠先生,看着怎麽也有二十五六了吧?你個才十九的,竟說人家年紀不大。”
周轍斜眼,“便是我再小,總還比你大上兩歲。”又拉着她的手道:“你既然要嫁我,我自然不會對你有任何的隐瞞。郎忠手裏管着的,其實是這些年我自己掙下的家業,他父親那裏還有我母親留下的嫁妝,既便将來我們夫妻不勞不作,也能逍遙一世。”
見他不害臊地說什麽“夫妻”,錦哥不禁一陣羞窘,惱道:“你胡說什麽呢!即便我答應嫁你,終究還不曾嫁你。就算是我,都還知道你家裏由不得你做主。”
“這可未必。”周轍揚起眉,見錦哥皺眉,忙正色道:“我家的事,你盡可以放心,我早埋下了棋子,如今已經催動了,不日便能有消息。”又看着錦哥嘆道:“可惜我必須盡快趕回去,若是依着我,我寧願親自上門去提親。”
看着他那原該是冷冽的眸子裏漸漸升起熱度,錦哥的臉再次紅透,扭頭避開他的視線,道:“可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的?”
周轍正想說“不用”,忽然想到她的個性,笑道:“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這個家裏總少不了要你操勞的地方。”
說着,拉起她的手,走出正堂。錦哥幾次想要掙回手,都被周轍大力壓制了。
“我是秘密回來的,且今兒你也要過來,那些不相幹的人早被打發了,沒人會看到我們。”他笑道。
錦哥紅着臉斜睨他:“奶娘他們不是人啊!”
“他們不會看的。”周轍笑道,“即便是看也沒什麽,奶娘就像是我的長輩一樣。當年若不是有她護着,只怕如今早沒我這麽個人了。”
聽他這麽說,錦哥頓時想起那些傳聞,想到那個失母的孤單孩子,她心頭一軟,竟不忍掙紮了。
周轍望着她微微一笑,帶着她在空無一人的閑園裏緩緩而行,一邊告訴她他所有的家底産業。
令錦哥驚訝的是,除了茶館外,周轍在京城竟還有不少行當,且其中不乏那些太太小姐們趨之若鹜的出名店鋪。
周轍道:“這并不是我的能耐,都是各個掌櫃的能耐。這次回來得匆忙,沒法子把那些掌櫃叫來也讓你認上一認。不過,将來這些産業怕都要你來打理了。”
錦哥一陣皺眉,猶豫道:“我,不懂這些。”
“又不是要你去經營,”周轍笑道:“其實這經營的事,只要交給懂得經營的人去做就好,你是主母,只需掌握着大方向,平時也就看看賬冊,保證不出什麽意外就好。”
這“主母”二字,頓時令錦哥一窘,抽回被周轍握着的手,別開眼道:“當年倒也跟着太太學過看賬,不過只學了些皮毛。”
“不怕,”周轍閃着眼眸道:“毛公也好,郎忠也罷,就連安總管都能教你,你莫要擔心。”說着,又裝出無意的模樣,再次拉起她的手,“我帶你去賬房看看。”
而,讓周轍驚訝的是,來賬房原本只是他的一個借口,卻不想錦哥果然對賬冊和數字十分熟悉,便是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毛公和郎忠只略指點一二,她竟就能弄明白了,偏周轍還在那裏糊塗着。
他忙搶下她手中的賬本,将她帶出賬房,抱怨道:“幸虧你是女人,不然賬房先生都沒飯吃了。”
“哪裏是我能幹,太太教的那些我還沒忘罷了。”錦哥一邊走着一邊道:“其實當初我還想過做賬房先生謀生來着。只是,我當時年紀太小,沒有人願意雇我。”
周轍腳下一頓。想着十一歲的她如何艱難求生,他忽然快步過去,從背後用力抱緊她。
錦哥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一眨眼便明白過來。她微垂了垂頭,卻沒有掙紮。靜默片刻,又伸手按住他環着她的手臂,輕聲道:“以前,你也過得很艱難吧。”
兩人依偎着默默溫存了一會兒。錦哥忽然很想告訴他昨晚她的那些感悟,想告訴他,他以前指責她的那些話都是對的,她一直被自己的倔強和驕傲蒙蔽了雙眼。可她終究沒有跟人說心思的習慣,兀自掙紮半晌,到底還是放棄了。
她掙開他的手臂,扭頭說道:“我會的其實也只是些基本的東西,剛才毛公說的那些,稍微深奧一點我就不懂了。”頓了頓,又擡頭問道:“我可以經常過來請教他嗎?”
周轍一皺眉,“最好不要。若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叫他們去你家教你,不過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門。”
錦哥也跟着一皺眉。
周轍伸手抹開她的眉心,道:“不是我要限制你,是我實在是不放心。萬一再出什麽事,就算我再來個千裏奔襲,只怕也來不及救你。”
錦哥一陣沉默。
卻原來,早些時候小五去接她時,周轍也在車上。因見鄭氏回來,知道她一時出不來,便将馬車停在附近,想着要找機會跟她聯系,卻不想正看到她穿着男裝偷溜出來,且還上了一輛出租馬車。他一路狂追,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不過,幸好你沒出事。”
周轍以手背撫過她的臉頰,令錦哥的臉一紅,忙又扭過頭去以手背遮着唇。
她這習慣性的遮羞動作,直看得周轍心頭一陣麻癢。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又道:“那些賬冊,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
錦哥心頭一動,忍不住擡眼看向周轍。他,這是在表示他全然相信她,拿她當自己人了。這麽想着,她忽然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不自覺地擡頭對周轍一笑,“好的。”
她的笑,就仿佛是穿透雲層的一縷陽光,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令周轍瞬間又是一陣失神。
*·*
因到底是溜出來的,錦哥只在閑園逗留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由周轍親自将她送了回去。
馬車到了觀元巷,周轍先下車,又接下錦哥,将那疊包好的賬冊交給她,道:“記住你答應的事。”
錦哥不高興地看他一眼,“我說到自然就會做到。”
見她不悅,周轍看看四周,忽然上前用力抱了她一下,在她耳畔道:“我知道,只是擔心而已,你遷就我一下。”
錦哥的臉頓時就紅了。被他攬在懷裏,她微垂了垂眼,到底還是小聲說了一句:“保重。”
*·*
回到觀元巷的家裏,錦哥先偷偷溜回院子放好賬冊,又換回女裝,正奇怪着怎麽不見冰蕊等人,就見一個管灑掃的婆子慌慌張張進來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太太要罰冰蕊呢。”
錦哥一皺眉,急忙過去,果然看到冰蕊和秋白、珍珠跪了一地。
“這是要做什麽?”錦哥皺眉。
見她忽然冒出來,鄭氏尖叫一聲,撲過去将她從頭到腳細細查看了一遍,哭着在她身上拍了兩下,罵道:“你這孽障,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娘只說了你兩句,你竟就不見人影了!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可叫娘怎麽活?!”
錦哥的眼一眨,頓時柔軟下來,扶着鄭氏道:“我哪裏也沒去,就在家裏呢。”
鄭氏只當她這不見了的兩個時辰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便也沒再深究,只拉着她又是一陣哭罵勸告,惹得錦哥心中才剛剛升起的一點柔情又被消磨一空,甩手道:“娘也哭累了,歇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回到她自己的房裏,冰蕊沏上一盞茶,以責備地目光看向錦哥。錦哥故意無視,伸手去接茶盞,卻只聽冰蕊忽然驚呼一聲。
“姑娘,您受傷了?”
錦哥順着她的視線翻腕一看,卻只見一截如雪皓腕上,清晰地印着個殷紅的印記。
看着周轍留下的“記號”,錦哥手一抖,險些跌落了茶盞。
*·*
觀元巷口,小五忽然一收馬缰。周轍皺眉,伸頭一看,卻見馬車前攔着一隊錦衣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