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暗鬥

禦書房裏,周轍一動不動地跪在遠離龍案的地方,那沉默倔強的模樣,任是誰看了都知道他有着一肚子的委屈,只是隐忍着不說罷了。

熙景帝冷眼看着他。他知道,這委屈的表情,其實就和周轍那偶爾的魯莽一樣,全都只不過是一副面具。在周轍覺得好用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戴上這些面具表演給他看。

不過,戲總要兩個人才能做得起來。熙景帝實在沒法子責怪周轍對他演戲,因為他也一直在對他演戲。

看着下面跪着的那張胡子拉茬的臉,熙景帝忽然發現,他竟有些記不清周轍下巴光潔時的模樣了。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這個侄兒開始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全然無條件地信任他。雖然他對他仍如當年一般恭敬,在該出力的時候出力,該出主意的時候出主意,甚至在他面前也一如小時候那般,該粗魯的時候粗魯,該任性的時候任性,可那種微妙的離心感覺,卻又是清晰而實在。

是在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利用他,卻沒有提前跟他打招呼之後才有這種變化的吧。熙景帝不無後悔地暗想。

以前看着臨滄侯被這小子氣得跳腳時,他還總認為是臨滄侯不慈。可自打這小子十四歲以後,他才漸漸看清,每回人人都認為是這小子吃了虧的事,每一回的事後總是能叫他查出,這小子在暗處撈足了別人不知道的好處。

就如這一回也是一樣。

這一回,他只不過是利用他替自己解個圍,竟叫周轍抓住機會反過來又利用自己,讨要回了他母親被扣住的嫁妝,還又順順當當叫他和南诏王牽上了線,倒害得自己以後再想要随意用他,不得不先考慮到南诏王那邊的反應。

這鬼小子,放下招安的事忽然偷溜回京,定然是為了他的婚事!

熙景帝眯了眯眼,猛地扔下手中的諜報,沖周轍怒道:“我就是現在砍了你,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見他自稱“我”,周轍頓時明白,熙景帝并不想把這件事當成公事來處置——也就是說,他應該能安然脫身。

于是他揚聲道:“臣無能,因私廢公,罪在不赦,甘願受罰。”

說是甘願受罰,可那臉表情卻是一點甘願的意思都沒有。

熙景帝看看他,忽然嘆息一聲,道:“你是聽到什麽事了?竟叫你如此不管不顧地跑回來?”

這話,怎麽聽都是一個溫和長者在關懷一個犯了倔的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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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轍便毫不猶豫地裝起那犯了倔的晚輩。他學着錦哥,挺着脊背木着一張臉跪在那裏,沉默倔強一如茅坑裏的石頭,令人讨厭又無奈。

就如錦哥的這副表情總能激怒他一般,他頓時也成功地激怒了熙景帝。

熙景帝那知心的模樣忽然就挂不住了。他的神色一變,忽地扔下手邊那封諜報,冷哼道:“你若真有什麽大事,便是罔顧朕的旨意和國事偷溜回來,朕總還能體諒一二。偏這諜報上說,你回來竟是為了和人争奪一個小倌兒!你可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周轍心中“突”的一跳。自從在那個小酒肆裏看到熙景帝以那種眼神看錦哥後,他便有種不祥的預感。如今看來,不是他已經派人去跟蹤錦哥了,便是他一直被人跟蹤着。

想到這,周轍一眨眼,裝出一副愕然的模樣擡頭道:“什麽小倌兒?”

“哼,你以為自己做的事有多隐蔽不成?!”熙景帝冷哼,“在你那個茶館,你不是和承恩伯因一個小倌兒大打出手了嗎?”

見他弄錯了人,周轍那提起的心頓時又放下了。顯然,這諜報只不過是普通慣常的諜報,不是針對他或錦哥的——他所不知道的是,這諜報中關鍵的那幾字,叫某人給偷偷抹去了。

于是他磕了個頭,大喊其冤起來,“萬沒有此事!臣之所以偷溜回來,實在是臣的心已經亂了,沒辦法處理正事,只要一想到會被人塞個不知道什麽樣的女人來惡心,臣寧願去死!”

熙景帝的眉頓時就擰了起來,“寧願去死?!婚姻之事本就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爺和太夫人替你怎麽安排,你便怎麽應着就是!一個女人而已,不喜歡丢過一邊,誰又能強逼着你?!竟沒出息說什麽死不死的!”

周轍似乎被他罵得瑟縮了一下,嘟嚷道:“可您也得瞧瞧他們找的都是什麽樣的人。若不是關乎着宗室的臉面,只怕就要塞個瞎子聾子給我了!”

“胡說!”熙景帝喝道:“難道朕會看着他們如此胡鬧?還是,朕就這麽叫你信不過?!”

周轍忽地一擡眉,和熙景帝對了個眼,又垂下眼去,弱弱地道:“臣信不過的,是侯爺和太夫人。陛下仁孝,若是太夫人說動太後,怕就是陛下也沒辦法替臣說話。”

這句話聲音雖小,卻如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戳進熙景帝的軟肋,令他的眼狠狠眯起。禦書房裏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熙景帝嘆了口氣,揉着額道:“朕會下個旨去臨滄侯府,你休要再胡鬧了,趕緊在被人發現之前回去,給朕好好辦差!”

周轍磕了個頭,卻仍然挺着背一副倔強的模樣。

看着他這模樣,熙景帝頓時就怒了,當着他的面叫來內侍去臨滄侯府傳口谕,又扭頭瞪着周轍道:“這下你滿意了?!”

周轍這才露出晚輩對長輩的孺慕表情,感激地沖熙景帝又磕了個頭。熙景帝則是一臉的無奈,仿佛他是他最寵溺的晚輩一般。只是,兩人心裏都知道,這只是演戲罷了。

出了宮門,回頭望着那如怪獸般聳立在夜色中的宮牆,周轍腦中忽然閃過錦哥的臉。越是如此虛僞做戲,他就越是想念她那如針般不留情面的真,和澄淨透明的純。

*·*

臨滄侯府。

內侍剛走,臨滄侯的臉就拉了下來,一甩袍袖,扭頭瞪着太夫人道:“這下你滿意了?!”

太夫人冷下臉道:“什麽叫我滿意了?!若不是你攔着,那孽障的親事早定下了!”

“這話該我說才是!”臨滄侯跳着腳道,“我是他老子,憑什麽叫你越過我去得好處?!”

這臨滄侯打小就被老太夫人慣成了一個渾不吝,惹惱了什麽親爹親娘都不認的,太夫人只被氣得一陣發抖。她替周轍找的親事,只不過是想叫他借不上力罷了,偏這臨滄侯拿兒子賣錢,只要找那嫁妝厚的,卻不知道錢也是一種力。

見他們母子又杠上,臨滄侯夫人盧氏忙上前打岔道:“聽說南诏王不日就要到京城了呢。”

一句話,頓時就叫那對母子停住指責。臨滄侯皺眉道:“那個老匹夫是個難纏的,若是等他進了京城,怕就難做手腳了。”又惱道:“太後那邊不是發了話嗎?怎麽皇上又插手進來?!這一時半會兒叫我到哪裏去找合适的人?!”

皇上的這個舉動,早令太夫人警覺到朝堂上的風向變化。只是,見兒子仍是那副不通政務的模樣,太夫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也懶得理他,轉身便坐了下來。

看着太夫人坐下,盧氏小心笑道:“妾倒是聽說過一戶人家。”

臨滄侯大喜,忙道:“說!”

盧氏又小心看看太夫人,見她沒有開口反對,才笑道:“就是那個宋文省的女兒。想來太夫人也聽說過。”

太夫人知道,臨滄侯卻不知道,盧氏便把宋家的事說了一遍,又把錦哥曾女扮男裝混在男人堆裏做過說書先生的事也說了,道:“這宋家在仕林裏名聲極好,且這位大姑娘年紀跟大爺也相當,若是說給大爺,想來皇上該沒什麽意見了。”

臨滄侯一聽,搖頭喝道:“糊塗!這樣一來,那畜生豈不是就能借上他岳丈的力了?!”

盧氏抿唇一笑,“瞧侯爺說的。咱家是宗親,又入不得仕林,別人家當寶的清名,在咱們眼裏可算不上是什麽好處。若是有個萬一,只怕還會讓那位心裏不舒服呢。”說着,用手指了指皇宮的方向,又偷眼看着太夫人道:“且,如今眼看着晉王那邊就要失勢,這宋家可是這一邊的人。若是結了這門親,也是向那位表個态度。”

端坐着的太夫人眯眼思量半晌,道:“我看,這門親事可以考慮。”

臨滄侯卻反對道:“那樣的人家,既然有那樣的名聲,怕是遲早總能發達起來,到時候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盧氏笑道:“侯爺放心,那宋家如今罪名還未脫呢。即便是将來脫了罪,他們家也只有一個男嗣,如今才八九歲年紀,真要頂上事,怎麽也要十年八年之後,那時候誰知道又是什麽個情況呢。且那位姑娘為了養母親弟弟,竟能忍辱喬裝,也算是個孝悌之人。這樣有名節的一位姑娘,既便是南诏王來了,也挑不出一點不是。”

“這更不行了……”

臨滄侯剛要跳腳,那邊太夫人冷笑道:“你就是個豬腦袋!什麽是名節?全憑人嘴兩片皮罷了!這種事,可以說是知孝悌,也可以說是不知廉恥,還不都在人嘴裏?!我看這門親事不錯。”

盧氏又笑道:“更妙的是,聽說那位大姑娘跟我們大爺也算是有緣,以前她裝男人時兩個人就認識呢。”

侯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這話要是傳出去,那小畜生怕是又要害了一條性命了。”

“侯爺也真是,”盧氏責備道:“所謂寧拆廟不拆婚,我們做長輩的,怎麽也該成全他們才是,何況還是那樣一位有德行有恩情的姑娘。至于有損清譽什麽的,這種事,只要能瞞到他們成親,想來也就不打緊了。即便将來鬧出什麽,大爺應該也會想法子吧。”

太夫人眼眸一閃,當即拍板道:“既這麽着,明兒就叫個媒婆過去提親,也省得夜長夢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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