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名節
南诏王走後,一直跟錦哥嘔氣的玉哥忽然醒悟過來,拉着鄭氏出了院子,又瞪着錦哥惡狠狠地道:“憑什麽是我們把自己鎖在院子裏?做錯事的又不是我們!”
于是,宋家三位女主人忽然就倒了過來,玉哥和鄭氏母女倆開門理事,錦哥卻閉了院門,輕易不出房門半步。
只是,這樣的太平日子也只不過才過了兩天而已。
因錦哥最近的睡眠不好,白日裏總覺得精神不夠,便歪在榻上閉目養神。忽然間,她隐隐聽到前院裏似有一陣騷動,正猶豫着要不要睜眼,珍珠冒冒失失跑了進來,滿頭大汗地道:“快、快,姑娘,聖、聖旨!”
卻原來,是父親的案子判下來了。聖旨裏說宋文省當年雖有失察之罪,到底罪不當死,按律當削職為民——也就是說,從此以後,宋家不再是犯官家眷了。最後,聖旨裏還大發慈悲,發還了宋家當年充公的家産。
看着哭泣謝恩的鄭氏和玉哥,錦哥雖有樣學樣地磕着頭,心裏卻是一陣冷笑。她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陰霾沉沉的天空,默默問着父親的亡靈:你看到了?這就是你想要的?你覺得你死得值嗎?
正如周轍所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即便是為了太後的臉面,父親也不可能會被徹底平反。在權勢面前,父親所堅持的正義、節氣變得是那麽的滑稽可笑,如果不是熙景帝需要父親這面旗幟來壓制護國公,父親他即便再死一百次,也只不過是白白添上一百條蝼蟻命,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如今能免了罪名,不再禍及家人,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錦哥不禁想起周轍說過的那些話。他想要争取世子之位,大概就是不想讓自己淪落到父親那樣吧。
宣旨的太監才剛剛收起聖旨,宋家衆人還尚未起身,門外忽然又進來一個小黃門,睥睨着宋家衆人道:“傳太後口谕。”
太後要見一見宋家女眷。
宋家衆人聽了一陣愕然,與此同時,錦哥的後脖頸上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癢。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才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即便沒有周轍和沈文弘等人的指點,她也明白父親在皇帝和太後的争鬥中所扮演的可悲角色。如今勝負已分,父親沒能得好,太後那邊更是損失慘重,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這召見定然不會有什麽好事。
只是,不管錦哥她們如何不願意,到底不敢抗旨不遵,只得趕緊收拾了,被那個小黃門押着去了皇城。
馬車上,錦哥忍着耳後的陣陣刺癢,心不在焉地聽着鄭氏的喋喋不休。
“宮裏不比別處,進宮後莫要東張西望、莫要錯了規矩、莫要……”
“莫要開口說話!”
車到宮門前,臨下車時,玉哥給錦哥切切補上最重要的一條。
錦哥默默一點頭,轉身扶下鄭氏,又扭頭看向宮門。
高大的城樓宮牆如怪獸般淩駕于衆人頭頂之上,直壓得人似要窒息一般。幽深的宮門內,人來人往,卻一個個都如鬼魅般靜默無聲。
鄭氏不由握緊錦哥扶着她的手臂,指尖竟微微顫抖起來;玉哥也緊貼在錦哥身邊,掌心裏一片濕冷。
小黃門扭頭看看神色不安的鄭氏和玉哥,冷哼一聲,低喝道:“磨蹭什麽呢,還不快些!”
錦哥掃了那小黃門一眼,頓時知道,今兒怕是要出什麽大事了。
她看看鄭氏,再看看玉哥,忍不住心下一陣愧疚。她以為她能保護家人,其實她什麽都做不了。和父親一樣,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蝼蟻一樣的存在,經不起任何人的撩撥撚壓。
但,即便如此,既便是無法反抗,至少她可以做一個硬骨頭的蝼蟻!
唯一死而已!
錦哥深吸一口氣,驀地揚起頭,一手挽着鄭氏,一手拉着玉哥,毅然往那如怪獸巨嘴般的宮門內走去。
城樓上,衛榮站在陰影裏,默默看着錦哥一家走進宮門,又回頭看了一眼太和殿的方向。
那位到底是何心思?明知道太後的意圖,他也不打算阻止嗎?
還有那個周轍,他不是被那位私下裏贊為“猛如虎狡如狐”的嗎?既然能在那人的鼻尖下算計着和她訂下親事,怎麽就算不到她眼下的危局?!
穿過城樓,來到宮牆的另一邊,遠遠看着那幾個人影消失在蜿蜒幽深的過道夾牆間,衛榮不禁一陣黯然。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目送着錦哥走出诏獄時的情景。
人生在世,如履薄冰。和當年一樣,即便他想,他也沒有那個能力去幫她。
只看上蒼是不是會憐憫于她了。
他擡起頭,這才發現,整個天際都是陰沉沉的,顯見着老天爺也不打算給任何人好臉色看。
*·*
錦哥一行随在小黃門身後默默穿行于赭紅色的宮牆間。幽長的夾道裏,除了窸窣的腳步聲外,就聽聞不到第二種聲響。
錦哥偶爾還敢擡頭看一看方向,鄭氏和玉哥卻早已是吓得戰戰兢兢,兩眼除了腳尖外,再不敢往第二處瞟。
衆人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一星雨點飄在錦哥額上,令她下意識擡起頭來時,她忽然看到,對面也有幾個人向着她們這邊過來了。為首的,是個相貌頗為威嚴的老太太,後面跟着的那個細眉細眼的婦人,正是那日來給她插戴的臨滄侯夫人。
臨滄侯夫人也看到了她們一行,便湊到那老婦人身邊低語了一句。那老婦人擡了擡眉,犀利的目光先是掃過錦哥,然後停在玉哥的臉上。
那小黃門看到對面一行人,忙站住腳,向那老婦人默默行了一禮。
老婦人高傲地一揚頭,便領先錦哥等人拐進了一旁的宮門。
兩路人馬一前一後來到慈寧宮前,臺階上,早有一個大太監候在了那裏。見她們同時過來,那大太監呆着一張臉高聲叫道:“宣,宋氏一門觐見。”
卻是把搶在前面的臨滄侯府一行扔在了後面。宋家人和臨滄侯府的人全都是一陣發愣。
那大太監不耐煩地沖鄭氏一瞪眼,鄭氏一個哆嗦,忙低下頭,領着玉哥和錦哥匆匆進了大殿。
依着小黃門先前所教的規矩,錦哥等人行了大禮後,便都跪在那裏,等着上頭的貴人問話。
錦哥耳邊先是響起一陣茶盞磕碰聲,然後才聽到一個聲音緩緩道:“都擡起頭來。”
三人依言擡頭,只見殿內挂着一排珠簾,一個看不清的人影隐在珠簾後默默看着她們。半晌,珠簾後的那人将手裏的茶盞很不客氣地往一旁的茶盤裏一扔,冷笑道:“你們便是那個宋文省的妻女?”
鄭氏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是。”
那聲音又冷笑道:“宋文省雖說不長眼了些,到底也算是一心為了國事,死也就死了吧,也算是為國捐軀了。外面都風傳他是個有死節有風骨的烈士,想來他的妻女也不缺少這些好品質,既這麽,就都起身吧。”
那聲音雖然說着誇贊的話,語調卻是充滿了厭惡。鄭氏不禁小心看了錦哥和玉哥一眼,三人叩首謝恩後,都站了起來。
那聲音又道:“既然你們都是烈士遺屬,倒是不好怠慢,賜個座吧。”
錦哥脖頸後的刺癢不禁更甚。
三人小心翼翼沾着宮女送來的繡墩邊緣輕輕落座,正等着簾內太後的問話,卻不想太後忽然扭頭對那個迎她們進來的大太監道:“還有誰在外面?”
大太監道:“臨滄侯府太夫人和夫人。”
“哦,”太後應了一聲,扭頭問鄭氏,“你們兩家好像結親了,是嗎?”
鄭氏忙起身又應了一聲,“是。”
太後卻是不等她答出那聲“是”,就已經吩咐那個大太監:“叫他們也進來吧。”
太夫人和盧氏進來後,太後只和藹地和她們話着家常,竟是把鄭氏等人都忘了一般。
就在鄭氏惴惴不安之時,太後忽然像是又想起了她們,問太夫人,“你們兩家結親了?”
太夫人自然是知道宋家和太後娘家護國公之間的恩怨的,她可不想夾在中間當炮灰,忙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嘆道:“太後也知道,轍兒那孩子從小主意就大,若是不依着他,怕是又要叫人說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慈了。”
“哦?”太後一陣驚訝,“這麽說,這門親事,竟是轍兒自己挑的?”
太夫人看了玉哥一眼,冷笑道:“不敢欺瞞太後,具體如何我們并不知曉,只是聽說,他們二人過去應該是舊識。”又道,“宋姑娘就在這裏,太後倒是可以問上一問。”
太後的目光也越過珠簾,盯在玉哥身上,直盯得玉哥一陣哆嗦,錦哥卻是一陣皺眉。顯然,這二人是弄錯了人。
太後問道:“那麽,你跟轍兒以前就認識?”
錦哥忙起身,上前一步,将玉哥遮在身後,道:“是。”
太後和太夫人都愣了愣,轉眼看向錦哥。“跟轍兒訂親的,到底是哪一個?”太後問。
錦哥垂首道:“我。”
頓時,大殿裏一片寂靜。半晌,太後冷笑一聲,道:“好個不知羞的!聽說外面傳成一片,說是轍兒和鳳鳴為了一個假扮小倌的女人打了起來,那女人就是你嗎?!”
“不是。”抓住太後話裏的漏洞,錦哥應得很幹脆。“民女不曾假扮過小倌。”
太後一窒,瞪着她又是一聲冷笑,道:“我還聽說,你之前曾假扮男子多年,在酒樓茶肆混跡胡鬧?”
這一點錦哥無從反駁,只得沉默不語。
見她沉默,太後不禁又是一陣冷笑,“怎麽?伶牙俐齒哪去了?找不着理由辯解了?!”又咬牙罵道:“女扮男裝,有亂綱常,更不要說跟轍兒還不清不楚有失貞節!這種失德失節的賤人,浸豬籠都是便宜了她,你們竟敢拿她來配我大周宗親?!”她忽地扭頭瞪向太夫人,喝道:“你們可知罪?!”
太夫人和盧氏忙雙雙跪倒,鄭氏和玉哥也吓得一并跪了下來,只有錦哥木着一張臉伫立在那裏。
太夫人向着珠簾內叩頭謝罪道:“太後息怒,都是我等失察,望太後恕罪。”
鄭氏也在那裏哭着求饒:“太後恕罪,當年錦哥年紀還小,只因家裏生計艱難才不得已為之,望太後恕她年幼無知之罪。”
見錦哥仍愣愣地站在那裏,鄭氏忙和玉哥一起将錦哥拉倒跪下,然後雙雙跪在那裏磕頭求饒。
望着哭成一團的鄭氏和玉哥,錦哥不禁又是一陣歉疚。她想,她大概不會活着出去了。這一回,她們可要被她拖累慘了。
簾內,太後冷哼一聲,卻忽然語調一轉,對太夫人和鄭氏嘆道:“都是做母親的,哀家豈能不明白你們對兒女的一片慈母心腸?只可恨這些做兒女的,竟一點都不能體諒我們這些做母親的,一個個都拿我們當仇人一樣看待!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該由着他們的性子胡來,該嚴厲時還得嚴厲!”說着,兩眼如利刃般刺向太夫人和鄭氏。
太夫人好歹也是嫁入宗室經年,豈能不明白太後言下的意思,忙也跟着嘆道:“太後所言極是,照理說,這門親是結不得了,只是轍兒的性子……”
“哼,”太後冷哼一聲,“他自己不知尊重,難道你們也要由着他?!他若是要鬧,便叫他來我這裏鬧就是!”
太夫人只得“喏喏”地應着,扭頭對盧氏嘆道:“回去便退了這門親吧。”
鄭氏一聽,頓時又是一陣大哭。
那哭聲聽得太後一陣心煩,瞪着她怒道:“這等失貞失節又失德的女兒,你還要她做甚?不如勒死幹淨!”
這竟是要逼鄭氏親自去了斷錦哥的意思!
鄭氏不由大驚,忙向前爬了數步,用力磕頭求饒。玉哥也跟着爬過去磕頭求饒,一邊哭道:“太後饒命,我姐姐雖然行事魯莽,可她那麽做全是出于孝悌,即便行為有差,實是情有可原,望太後明鑒。”
錦哥默默跪在那裏。此時,她的心裏倒是一片平靜。她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另一個犧牲品罷了。想來周轍若是知道了她的下場,應該也很惱火吧,也許在他得到他所想要的權勢後,也會順便為她報一報仇吧。
這麽想着,她忽然就輕笑了一聲,擡頭對鄭氏和玉哥道:“娘莫要再哭了,玉哥也莫要再求了,你們再說什麽都沒有用的。太後想我死,只不過是不想叫那個真正得利的人太過得意罷了。既然如此,莫要再說了,要哭,等我死後你們回家再哭吧。”
她擡起頭,冷冷看向珠簾後。
簾後,太後的臉上一片震驚,可惜錦哥看不到。
半晌,簾後的貴人忽然一聲冷笑,道:“果然是個伶牙俐齒的。只可惜,你這條賤命還不值得我來取!”
錦哥一皺眉,忽然想到玉哥前幾日提過的“身敗名裂”一詞。她頓時明白,打一開始太後要的就不是她的性命,她要的,是她的名節。
果然,太後冷哼一聲,沖着簾外喝道:“還不把這失節失德的賤人給我打出宮去!”
頓時,便有人如狼似虎般撲上來拖了錦哥下去。門外,早有四五個小黃門手執棍棒候在了那裏。見錦哥出來,沒頭沒腦便是一陣敲打,一邊打一邊将錦哥往宮外趕去。
錦哥如游街一般,被這幾個小黃門追打着從慈寧宮一直趕出宮門外,惹得宮裏的貴人們紛紛出來看笑話。若不是此時忽然下起雨來,只怕來看熱鬧的人還要更多。
趕出宮門後,一個小黃門狠狠一腳踹在錦哥身上,将她踹翻在地,幾人圍上來對着她又是一陣暴打,那小黃門則大聲向遠遠看着的衆人宣告着太後對錦哥的判決:失德失節的賤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