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生死

嘩!

一道閃電,劃破陰沉的天際。随着一聲悶雷,大風卷着雨柱狂暴地砸向人間,砸向皇城,砸向宮門前青磚鋪就的廣場,砸向廣場上那個孤零零躺着的身影。

錦哥臉朝下趴在一片泥濘之中,她想掙紮着起身,努力了半天卻是一點成效都沒有,最後只得艱難地側過頭去,靜靜地貼着地面一動不動。

她知道自己傷得不輕,最後那一記敲在背上的重擊,仿佛要把她打成兩截一般。更別說之前敲在小腿上的那一記,怕是已經打折了她的腿骨。還有她的手。她倒下後,有人故意踩在她的手上,還重重碾壓了一下。也許沒有傷到骨頭,皮開肉綻卻是肯定的。

不過,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衣衫,也正好緩解了身上那無處不在的痛楚。

暴雨擊打着青磚地面,泛起一朵朵雨花。遠遠的,有人哭號着向她這邊過來了。只是,錦哥發現,那明明越來越近的哭聲,聽在耳朵裏卻像是越來越遠,腦中的嗡鳴卻變得越來越響,眼前的雨花也開始變成一片白霧茫茫。

錦哥知道,這是她即将昏厥的征兆。以前太過勞累時,她也曾遭遇過這樣的情形。

她閉上眼,靜靜等着那陣暈眩過去。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居然在回想着上一次下雨是什麽時候。

似乎自她回京後,就沒見下過雨。她記得她們是在中秋節之前沒幾天時回的京城,如今才過了重陽節沒幾天——也就是說,其實她回京城最多才不過一個月。

連一場雨都還沒有遇到過,居然就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果然她和京城彼此脾胃不合呢。這麽想着,她竟微笑了起來。

她從來就不怕死,在最艱難的時候,在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她總會想到太太當年的話:死,只不過是去見已經故去的家人而已。

果然,活着要比死艱難。

對了,這句話是周轍說的。

錦哥眨了眨眼,勉強睜開一點眼,卻發現那層白霧還在,腦中的嗡鳴也在,她只得再次閉上眼。

好吧,至少現在她可以不用再糾結要不要嫁那個人了。

想到周轍,錦哥忍不住又彎起唇角,再次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

自打訂親以來,一下子發生了太多的事,讓向來就比別人慢一拍的她有些無所适從。等靜下心來細細想過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周轍。他之前的種種說辭,只不過是表示那個笨蛋大概是喜歡上了她。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叫她一直糾結不已。論理,她該拒了這門親事才是,可一想到這一點,她心裏又總會升起一些無法割舍的羁絆。

好了,現在她終于可以不用再糾結了,即便沒有太後的旨意,身敗名裂的她也不适合再嫁他了,他可是有着遠大理想的人。而她,這一輩子最讨厭做的,就是拖累別人……

啊,其實她還是拖累了人,拖累了她的家人。

耳裏的鳴響漸漸安靜下來,眼前的白霧也漸漸散去,身上的疼痛卻越來越劇烈。錦哥忍下一聲呻|吟,費力睜開眼。

大雨中,幾個小黃門正攔着母親和玉哥。母親已經哭得癱倒在地上,玉哥一手拽着母親,一手去推那些小黃門,想要向她沖過來。

在他們身後,一個太監站在撐起的傘下,冷冷看着這一切。

看着只想與世無争的母親,想着玉哥是那麽要面子的一個人,如今卻都要因為她而被世人唾棄,錦哥不禁又閉了閉眼,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嘩嘩的雨聲中,傘下那人以尖銳的聲音冷笑道:“太後恩旨,子女無德,罪不及父母。宋夫人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不肯把這樣一個失貞敗德的女兒趕出家門,最後倒黴的可是你們全家!”

同樣是嘩嘩的雨聲中,一個聲音如瘋了一般嚎哭着:“她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

那是母親的聲音。同樣是令人聽了心煩的哭聲,只是那哭聲中卻多了從來沒有過的憤怒和倔強。

“好好好,這既是宋夫人的選擇,就莫要後悔!我們走!”

嘩!

又是一道閃電,又是一聲悶雷,直震得地面都顫抖了起來。

越來越大的雨聲中,錦哥聽到似乎有無數的人向自己跑來,亂七八糟的聲音裏,她只捕捉到母親嚎哭的聲音,還有玉哥顫聲叫着“姐姐”的聲音。她想要告訴玉哥,她聰明了一輩子,這時候怎麽就不想着勸一勸母親,只要答應把自己從宋家除名,她們就全都安全了。可她努力的半天,才發現,原來自己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風雨聲中,似有人在說着什麽,還有人在哭着什麽,錦哥卻只想着能真正暈過去,至少那樣她就可以感覺不到痛了。

不知什麽人動了她一下,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緊接着,是玉哥憤怒的聲音:“不許動她,誰都不許動她!”

對,不要動我。錦哥蠕動着嘴唇,卻怎麽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就讓我這樣躺着,哪怕就這樣死了,也別動我,我累了,很累很累了……

*·*

錦哥想,她應該是睡着了,在做夢吧。

夢裏,她大概又惹母親生氣了,因為母親在哭,那哭聲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心煩。

玉哥也在哭,哭得梨花帶雨。是家裏又沒米了?還是又要演戲給誰看?

其實她也想哭,痛得想哭。她這會兒渾身都在痛。但她不能哭,她哭的話,無憂也會哭,那就會變成全家都在哭了,那也太凄涼了……

對了,無憂呢?夢裏怎麽沒有無憂?啊,好像還忘了一個什麽人……是誰?那個忘了的人,好像還挺重要的……

算了,不想了,太痛了,睡吧……

說是睡,好像又做夢了。這一回夢裏出現的是周轍的奶娘和安總管,還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五。

是又被周轍教訓了吧。偌大的漢子竟哭成那樣,也不知道醜字怎麽寫!

啊,她想起來了,忘了的那個人,是周轍。

不過,周轍長什麽樣子來着?她好像忘了……

……

痛。

冷。

痛得她想要尖叫。

冷得她全身發抖。

之前她也曾經這麽冷過,從鄱陽湖裏爬出來那一回。她還記得那時候她笑話他是她的事後英雄來着……

所以她才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嘛!只要被幫過一回,人就會變得軟弱,變得再也堅強不起來……

痛……真痛……太痛了……都怪那個家夥,都怪他,就是因為他,她再也堅強不起來了,她想放棄了……可以嗎?她真的太痛了……

“不可以!”

忽然,耳畔炸起一聲悶雷。錦哥驀地睜開眼,看到的卻只是一片黑暗。

啊,對,其實她也很怕黑的。但她不能怕,如果連她都怕了,母親和弟弟妹妹該怎麽辦?

活着比死了艱難。真的,周轍,你說得太對了……

“別怕,有我呢,我就在這裏,我哪兒也不去。堅持住,錦哥,堅持住!”

你說堅持就堅持?!瞪着那片黑暗,錦哥忽然就怒了。很痛啊,你知道嗎?很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如果可以,我願意代你痛。錦哥,求你,堅持住,你要是有個萬一,想想,無憂會哭的。”

對啊,無憂。無憂會哭的。

“……我……我也會哭的。”

你?你是……

“周轍。我是周轍,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很痛,但你看看我,看着我你就不痛了。”

撒謊!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你會說得天花亂墜,明明我倆不合适,偏你那麽說……

“我不會對你撒謊,記得嗎?我說過的,我不會對你撒謊。錦哥,醒醒,好嗎?睜開眼睛看看我,只看一眼就好。”

好吧,只看一眼。

可是,真的睜不開啊。

“別放棄,堅持住。”

好吧,既然你那麽說……可是,還是很痛啊……

*·*

終于,錦哥掙紮着從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裏爬出來了。只是,轉眼間她就恨不能再次掉進夢裏去。

痛!

無處不在的痛,痛得她連呼吸都做不到,只能小心地倒抽着氣。

“錦哥,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嗎?”

原本撫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忽然一緊,痛是錦哥渾身一抽。

混蛋,放手!她尖叫着,可那聲音傳到耳朵裏,卻只剩下一聲微弱的貓叫。

那只手像是才想起她身上的傷,忙不疊地放開她,卻又粗魯地摸上她的臉。

“你真的醒了嗎?錦哥,睜開眼,睜眼看看我!”

不要!那無處不在的痛令錦哥無比煩躁,她掙紮着想要扭頭,只想再次睡過去。

“就看一眼,求你,錦哥,就只看一眼,好嗎?”

忽然,一個軟糯溫潤的東西貼上她的唇。頓時,鼻翼間盈滿一股熟悉的、如同剛剛曬過的被褥般、令人安心的氣息。

太陽的味道。

這味道,像能止痛,錦哥忽然就覺得身上沒那麽痛了。

她掙紮着,睫毛顫了又顫,終于費力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

眼前,一個胡子拉茬的男人微笑着,那本該是冷冽的眼眸中竟忽地浮起一層水霧。

“好樣的,錦哥。”

周轍看着她,很想抱一抱她,但她渾身上下都纏滿了紗布,令他不敢輕易碰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讓過她臉上的瘀青,輕撫她的臉頰。

“錦哥,”他微笑着,忽然将臉埋進她的頸間,“你吓死我了!”他哽咽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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