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沙人這兩個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更像沙雕的人的縮寫。
岑江格說出這兩個字後有些羞恥,抿着唇沉默了一下,耳邊的哭腔已經弱了很多,他舉起手:“我感覺他快死了。”
他被六道視線釘在原地,莫名其妙有點心虛,他說:“目前還活着,你們不去找他嗎?”
兒子失蹤,冬青的臉上卻沒有多少緊張,取而代之的是已然成形的哀恸,她緩慢地眨了眨眼,視線垂了下去,落在手杖底端,她說:“我們找不到他,他最後留下痕跡的地方就是這裏。”
岑江格感覺自己的耳尖動了動,他似乎猜到了眼前這位女士将要說的話。
——只有你能找到他,你是他的夢中人。
“只有你可以找到他,他……你們之間有更深的連接。”
聽了這話,岑江格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把衣角掀起一點,遲疑了一下,目光有些詫異:“我換衣服你們也要看嗎?”
莫氏兄弟在門框處發出猛烈的肌肉碰撞聲,跑了。
女士則更優雅地原地化作水汽不見了。
人魚真是沒幾個靠譜的,和傳說裏的形象真是不一樣。
岑江格在心裏感慨,他看了眼被兩個壯漢撞過的門框,心想可千萬別撞壞了,不然又要修。
又?他擡頭想了想,哪來的又,又是哪來的夢中人設定?
太奇怪了,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牽引着走進了已然設置好的棋局裏。
岑江格被一個“又”字提醒,後知後覺為自己的失常找到了原因,他非常确定自己的人生除了母親,目前又缺失了某一位異常重要的人類。
當然,也有可能是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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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指引下蹲在泳池邊觀察或許存在的異常,看到眼角酸澀也沒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點。
與此同時,耳邊的哭聲更弱了,甚至已經不能稱之為哭泣,而是夾雜在粗重呼吸裏的不自覺的泣聲。
這個未曾謀面的小人魚聽起來要捱不過了。
身後的三個人魚真是極不靠譜,岑江格再次感慨,他被太陽曬得流了一背汗,幹脆脫了上衣立在陽光下:“你們除了喘氣還能幹什麽?找人怎麽找?看着我能看出花兒來?行不行啊!”
他看着冬青,毫不客氣道:“阿姨,他是您兒子,你們母子間就沒什麽心靈感應嗎?”
沒想到第一個被問責的會是自己,冬青往前跨了一步,手杖點在岑江格腳前:“如果不是兩個小兔崽子瞎簽了契約,我早就找到他了。”
岑江格“切”了一聲:“你還推卸責任,簽契約的時候你沒在嗎?”
冬青看了眼莫路。
岑江格跟着她的眼神盯住莫路,火力無差別發射:“還有你這個大塊頭,眼巴巴看着我,不能出去找找?”
莫二路“哎喲”一聲戳戳莫路:“他不怕你,他變了,上次他特別怕你揍死他。”
岑江格:“我都懶得說你了,你是來搞笑的吧。”
統共就四個人,那三個都比自己更了解失蹤的小人魚,現在卻都站在後排,還毫無輸出。
岑江格揉了揉眉骨,頗頭疼地看着泳池,也毫無頭緒。
如果是普通的人類小孩,去他常去的場所,問他經常來往的朋友,有很多方法。
可是一只人魚,既和人類社會不怎麽接觸,又在失蹤前斷掉了和人魚族的聯系,到底從哪兒才能找到他最後的蛛絲馬跡……
難道去問大海,它的兒子去哪兒了嗎?
正牌親媽都不知道的事,還是別難為大海了。
岑江格在心裏自問自答,過了幾秒,他突然意識到,耳邊的聲音已經停了很長時間了。
他驚恐地回頭,張了張嘴,又聽到耳邊像回魂一樣,小人魚長長地倒了一口氣,暫時沒死。
“如果能給你們轉播我現在聽到的東西……”岑江格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廢物三人魚,就差掏出人魚鑒定手冊給他們蓋一個戳了。
他的目光突然柔和了一點,顧不上鑒定人魚智商,推開陽光房的門進了房子。他越走越快,直奔一樓最裏間的娛樂室,打開了監控屏幕。
從應該是契約書的東西粉碎開始,小人魚似乎遭到了重創,整個人仰倒栽進泳池。
這是前天晚上淩晨的監控,岑江格看着畫面裏的小人魚化出魚尾,身體在水裏逐漸透明,再到他的尾巴消失,變作修長白皙的雙腿。
不用聽解釋,岑江格看懂了小人魚到底遭遇了什麽,他的尾巴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褪去了起初的光亮,鱗片撲簌簌落了一池。
在維持了幾分鐘雙腿的狀态後,似乎是傷重不支,他徹底變成了人們印象中的人魚,黑得近乎深藍的長發在泳池裏舒展開來,膚色白皙得幾近透明,下半身雖受了重傷,但依然有波光粼粼的好看光芒。
小人魚始終沒有劇烈掙紮,只是幅度很小的微微抽搐,直到他的尾巴喪失了所有光芒,他仿佛是松了一口氣,徹底棄掉了對自己的控制。
岑江格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是犯錯了嗎?他的尾巴……”
身後的三人卻只是沉默。
冬青早就不忍背過了身,她收到莫漁的訊息急急趕來,只來得及收起一地的鱗片,一切跡象都告訴她兇多吉少。
她擦了一下眼淚,顫着說:“再往後,這點……不會要了小漁的命。”
答案在幾分鐘後揭開了。
泳池裏的水在看不見的力量裏消失殆盡,随之而來的是覆蓋了那一片區域的狂沙。
在土黃色飛快退走後,泳池幹了,受傷的小人魚也不見了。
“這就是沙人?”岑江格捂着一邊耳朵問。
冬青搖頭:“這只是他的伥。”
“別管什麽伥了,這玩意兒的大本營在哪兒?”岑江格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呼吸跟着也快了許多,“小人魚真的不行了。”
帶着冬青女士給的臨時裝備,岑江格一分鐘後站在了自家大門口。
冬青說他手裏像聽診器一樣的玩意兒可以讓他像人魚一樣在水裏穿行,對人魚的能力不太信任,他撇着嘴看了眼聽診器,晃了下,在耳邊聽了一下。
……哦,大海的聲音,興許管用。
岑江格實在沒耐心等更确切的結果,他挂着聽診器一頭紮進了本市唯一一條河裏。
接下來的感覺非常奇妙,他的五感沒有絲毫折損,而且确實可以在水裏快速穿梭,他小聲慶祝了一下,站在水中央感受小人魚的存在。
冬青解釋契約書的作用時用詞非常謹慎,只說會有一種冥冥中的力量指引方向。
岑江格死馬當活馬醫,立在河底感受這股力量。奇怪的是,他能感受到有四面八方的力量襲來拉扯自己的心髒,這種力量非常強勁,但直覺告訴他不是。
他幹脆沉下心,閉着眼體驗玄妙,琢磨了幾分鐘,他認為自己找到了。
在沖擊心髒的所有力量裏,有強壯的,會在一擊得手後迅速潰散;有軟綿綿的,打在心上毫無反應。
但也有一股極易被忽視的輕柔力量,不痛不癢卻感受強烈,而且這股力量非常堅韌,始終以固定頻率“騷擾”岑江格的心。
他睜開眼,順着那股力量去了。
可供人魚通行的水系四通八達,在力量的引導下,岑江格始終目标明确,他幹脆利落地躍出水面,渾身濕淋淋地打車。
……沒有司機願意載他。
這就像爬山到了最後一級,不累不渴不餓,可是景區偏巧封鎖了最後一級臺階。
岑江格面無表情地掏出錢包,把所有的現金放在儀表盤上:“這些錢曬幹都是你的。”
出租車在陌生城市裏沒有走一點彎路,二十分鐘後,岑江格站在了一家寵物店的門口。
和想象中兇狠的地方不一樣,寵物店的裝修非常溫馨,軟軟的地毯和明亮的光線配合着,絲毫看不出洗澡間居然囚禁了一只人魚。
那股力量消失了。
岑江格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好像替代那股力量反擊着自己的心髒,所有如潮水般散去的記憶又如潮水般湧了回來,他的目光從堅定到迷茫,最後變成了清明。
他居然丢掉了他的小人魚。
他掀開最後一道屏障,看到了被挂在空中的莫漁。
再形象一點,小魚幹莫漁。
比起斷尾時的毫無光澤,眼前的莫漁像是從沙漠走了一趟,覆蓋在腰間的鱗片都幹得翹了邊,一頭黑發更是不知道經歷了什麽,灰頭土臉地支棱在背後。
岑江格踉跄了一下,把莫漁從空中解了下來。
莫漁迷迷糊糊睜了睜眼,看到是他,笑了一下:“喲!”
岑江格親了一下他幹枯的嘴唇,回了一個“喲”。
莫漁:“切克……”
岑江格捂住了他的嘴。
頭頂的燈絲在這喜慶的重逢裏輕輕斷了,發出“嘶”的預警。
幾乎沒有思考,岑江格護住了莫漁,他很用力,把小魚幹壓在身下罩得嚴嚴實實。
緊接着就是身體內水分的迅速流失,這感覺太難受。
還好我沒再繼續失憶了,岑江格極緩慢地舉起手臂,極快極狠地撞在了水池邊緣的瓷磚上,一道血口張開了。
他故技重施,将血塗在了莫漁的唇上。
感覺不夠,他歪頭想了想,像抹香水一樣把血蹭在了莫漁的左手腕內。
失血和失水的雙重折磨下,岑江格依然沒忘了吐槽人魚族,他雙眼有些失了焦距,卻還是帶着笑對準狂哭的莫漁:“你媽不靠譜,怎麽還不來救我們。”
莫漁沒想到自己幹得都快死了,依然能流這麽多眼淚,他毫無形象地抱住岑江格瘋狂流血的手臂嚎哭,嘴裏胡亂叫着,一會兒喊媽,一會兒叫格格,一會兒打嗝……
在令小魚幹絕望的時間流速裏,清脆的手杖擊地聲由遠極近,最後停在了身邊。
莫漁眼睛都哭腫了,透過岑江格的胳肢窩看親媽:“媽!我不想離婚了,我不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