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莫漁垂頭喪氣地坐在小屋的露臺上,離海面還有一些距離,他晃着腳觸不到海。偶爾一陣海風吹來,推着海水湧動才能堪堪淹沒他的腳背。

在碰觸到水時,任何人都能看出來,他肉體的顏色會褪去一些。他本來就很白,此刻甚至像乳白色的玻璃器皿,夕陽斜打過去,完美地和他的一部分交融在了一起。

這樣的景象很美,但很不詳。

岑江格盤腿坐在露臺的另一個角,他一動不動盯着莫漁,像看珍寶,打算用自己的眼神将對方刻進腦袋裏一樣。

他揚聲道:“想摸海就去吧。”

莫漁詫異地看他,他确實很想跳進海裏,他愛海,現在也畏懼海。

他聽說過年老的人魚會變得透明,直至徹底消失,重新回到海裏。這就是人魚的死亡,因為遙遠所以聽起來很美。

他惆悵地看着海面,将雙腿變回魚尾,淡藍色的魚尾上還有尚未全部愈合的傷口,也有新生的鱗片閃爍着嬌嫩溫和的光澤。他的魚尾在空中顫了顫,沒入了海中。

“你怎麽知道我想摸摸海。”莫漁看着自己呈現出半透明的魚尾,呆呆地問。

“我聽見你這麽說了。”岑江格碰了碰自己的心口,“這裏這麽說了。”

“哦……”

莫漁還是沒經住海的誘惑,跳了下去。

他降落的身體仿佛是世界上最美的曲線,印在了岑江格的眸子裏,很久都還停在眼前。他換了一個坐姿,像剛才的莫漁一樣,把腿垂在空中。

今天是生日。

有那麽一年,岑江格領會了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這一概念,別扭着不肯過生日。

羅潤雲女士思考了一天,在第二天的0點前用蘋果給岑江格做了蛋糕。她說受難日和生日不是兩個相互沖突的概念,如果岑江格真的這麽在意受難日,她不介意抽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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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江格對着海茫然地笑了一下,倉促地抹了把眼淚,看到莫漁擔憂地從海下浮了起來。

莫漁說:“你哭了。”

岑江格搖頭,又點頭,他俯下身摸了摸莫漁的臉龐:“我是因為你才哭的。”

奇怪的是,莫漁從說出來的一刻就變得刀槍不入,他沒有哭,也沒有撒嬌,就像是平靜的接受了未知的死亡一樣。

他的臉在岑江格掌心蹭了蹭:“你最好忘了我,也許三五年,最多十年,你得忘了我,重新找一個可以和你領證的人結婚,眼光好點兒吧。”

岑江格忍不住笑了,他和莫漁想去領一個在人類社會可以通行的真正的結婚證,做好了全部思想準備,沒想到莫漁沒有身份證件,自然不了了之了。

他嘆了口氣:“我們沒有辦法了嗎?一點辦法都沒有?”

莫漁搖頭,他依然在海裏沉沉浮浮,笑着說:“我太珍貴了。”

他看着岑江格:“我一想到會消失、會死,就覺得心慌。你會忘了我,也許在夜裏在夢裏還能想起我,可是你不再是我的了,甚至再也沒有我這個概念。”

岑江格:“我要記得你。”

“太苦了,笨蛋。”莫漁向後游出幾米,“我其實沒有那麽好,你多遇到一些人,會有更好的人在等你。”

“他也從海裏來嗎?”

“傻子,遇到人魚是倒黴事兒,你再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他們在岑江格的生日結束後回了城。

和海邊小屋不同,家裏依然是天寒地凍,正是平安夜,到處是在快樂裏凍得雙頰通紅的年輕臉龐。

莫漁趴在車窗上看外邊,數他們路過了多少個巨大的聖誕樹,數自己記得多少個路名。

小區裏安靜極了,有幾戶人家在院子裏牽了漂亮的小彩燈,好像是幸福的一天。

莫漁站在小路邊,用口型對岑江格說:看月亮。

岑江格不看月亮,看他。

兩人之間隔了一米的距離,朦胧的月光下,莫漁非常動人,他的眼睛好像加入了宇宙閃爍計劃,在夜裏漂亮得很。

他擡起下巴:“我不會親你,我們重來一次吧。”

岑江格只覺得連呼吸都是無法承受的痛苦,他偏過頭深深地喘了口氣,上前一步吻住了莫漁。

他的吻橫沖直撞毫無章法,手下的動作也失了輕重,吻完,他的大拇指輕輕摩挲着莫漁腫了的嘴唇,他問:“我們還有多久?”

“不知道。”莫漁也幫他擦了擦留在唇上的血跡,“時間來時,我會盡量走得安靜一點。”

生活一切照舊。

莫漁每天學畫,還是每天畫一張岑江格,從濃墨重彩的描繪換了風格,最新的一張岑江格,只是用鉛筆勾勒了大概的輪廓,卻在紙上留下了他的神韻。

他在畫上吹了口氣,誇自己:“你看,我吹一口氣,他就要活着從紙上走下來了。”

姚栾書湊過來看了一眼:“沒活啊,哪兒活了?”

莫漁捶了他一下,攥着剛才用完的畫筆去了水池旁,他細心地把畫筆一支支洗好放在架子上,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水下變成了完全透明的狀态。

他趕緊關了水,向後看了眼,好在姚栾書還在畫畫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麽。

時間好像真的不多了。

莫漁停了便利店的打工,他的工資實在不多,老板用牛皮紙信封裝着給了他。

也就一千出頭,他卻十分珍惜,領着岑江格站在小吃城邊,放下豪言壯語,叫岑江格敞開肚皮吃,他請客。

這是本地最有名的小吃城,游客來了總要在這兒安排大半天時間。

岑江格領着莫漁從小吃城默認的出口往裏走,兩人吃了一個冰淇淋球,兩塊米糕,十塊錢的烤鱿魚,一份米線。

走到出口時,正看到大門上挂了紅色的燈籠在為新年準備。

莫漁拉住了岑江格,眼神認真:“我想許個願。”

離城隍廟不遠,岑江格的意見是不如去專業人士那兒許願。

莫漁卻不,他已經先一步閉上眼,站在紅色的燈籠下,無比虔誠地合起手掌:“我想許個願……”

在以後的很多天,岑江格一直在想自己沒有聽到的那部分是什麽。

他終究是沒有得到答案。

過了元旦,莫漁的身體在水下更頻繁地變得透明,他開始不斷發燒,胃口變得很小,也安靜了。

到春節前後,不用去水下,莫漁已經變成了一尊時不時就會透明的玻璃娃娃,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指使着岑江格在落地窗前鋪了厚厚的地毯。

岑江格把他抱在了落地窗前,兩人像半邊套娃,一個鑲在另一個懷裏看窗外。

莫漁感慨:“月亮是不是在慢慢變圓?我好想吃湯圓,不要水果的,就要黑芝麻的!”

岑江格吻他的頭發,“嗯”了一聲。

“我還沒看過春晚,我們人魚沒有這些傳統,不過我點過炮!”

“想看煙花嗎?”

莫漁猛地回頭看他,用力點頭。

正是年關,到處都有煙花經銷商,岑江格呵着熱氣沖進一家又一家,只要最大最漂亮的,體積不小的煙花在院子裏堆得滿滿當當的。

他站在煙花隊列的第一個,彎腰把煙頭對準引線,二樓的莫漁隔着窗戶做了一個開始的動作。

還沒到除夕,陸陸續續有人站在院子,或是趴在窗戶上看這場提前來了的煙花。

一朵又一朵巨大的焰火不斷升空,在空氣裏拉出一聲狹長的尖鳴,在更高的地方化成五顏六色的火花。

這片天空就像是被煙花填滿了一樣,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被裝點得绮麗的天空上。

莫漁嘴巴張得圓圓的,眼睛也睜得圓圓的,忘了冷,像小孩子一樣完全被吸引了。

他靠着窗,餘光能看到樓下不停彎腰忙碌的岑江格,一股奇異的情緒從他的胸膛湧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置于星空和焰火下再渺小不過的生物,可他又是如此值得這一場盛大的煙花。

神真是太操蛋了,他想。

岑江格大汗淋漓返回二樓時莫漁還醒着,他站在門外異常地躊躇了一秒才踏了進去。

莫漁笑得再甜不過:“我從來沒看過這麽漂亮的煙花!一定是因為你!”

岑江格走到他身旁,隔着薄毯抱他:“當然是因為我,只能因為我。”

莫漁睡前也沒安分下來,他在岑江格身旁扭來扭去,扭扭捏捏地說:“我不是反悔讓你忘了我,但你能不能以後每年的今天,都給我點一場煙花?”

“好嘛。”岑江格控制着他躺好,“我不想忘了你,每年都給你點。”

第二天就是除夕,從很早開始就有小孩在小區嬉笑玩鬧,岑江格卻不想醒。

他似乎在朦胧中意識到了什麽,直到下午才真正清醒過來,該躺着小人魚的地方空落落的,摸上去冰涼一片,他猛地坐了起來,莫漁走了?

莫漁确實走了。

在消失前提前一步離開了。

岑江格在陽光房坐到天黑,能聽到隔壁傳來春晚開始的聲音,後來又聽到了新年的倒計時。

他看着夜空,倒計時仿佛敲在了他的心上,一下一下,特別疼。

當喜悅的聲音終于倒數到一時,岑江格耳朵一動,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抽泣。

他慢慢轉身,看到莫漁模模糊糊地站在眼前,他顯然馬上就要徹底消失了,哭得很厲害。

莫漁已經沒辦法觸碰岑江格了,張着雙手,垮着肩膀大哭。

“我已經走了,走得很遠很遠了,可我實在是太想你了,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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