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國本之争(第二更)
李府
李琪坐在主位上, 搖着扇子,看着下面高朋滿座,一改往日的冷清, 不由有些自得。
“太常卿今日這道上書上的好啊,不愧是大才子,這寫奏章的速度, 果然非我等可及。”旁邊突然傳來一道略微含酸的聲音。
李琪搖扇子的動作一頓,看過去, 是房州司馬任贊, 頓時笑了,“任兄何必這麽說,只是任兄任職的地方遠了些, 要是任兄之前也在京中,這上書小弟定然比不上任兄。”
任贊頓時仿佛被戳了痛處,漲紅了臉。
任贊和李琪一樣,兩人都是昔日的後梁的舊臣,并且兩人當初都還是朱溫手下的翰林學士,後來朱友貞上位,為了制衡朱溫的兩個舊宰相, 需要再任一個宰相, 任贊和李琪兩人就争起了相位, 李琪憑着和朱友貞的寵臣關系不錯, 成功拜相, 兩人自此結下了梁子。
而後來後梁滅亡,李存勖改朝換代,李琪身為宰相,只是被貶為太長卿, 可任贊卻由翰林學士貶為房州司馬,一直到幾天前李存勖身死,眼瞅着又要改朝換代,任贊才偷偷借機跑回來,打算活動一下,謀個京官。
所以李琪如此說,簡直是戳了任贊心窩。
任贊頓時惱了,就站起來要離開,旁邊人忙按住他打圓場,“大家都是昔日後梁舊臣,如今李嗣源登位在即,大家還是該摒棄前嫌,坐下來一起謀劃的好,這可是事關大家前途,馬虎不得。”
任贊聽了,這才甩甩袖子坐下。
打圓場的這人又恭維李琪說:“太常卿素來和霍彥威孔循兩位大人相交甚好,這次霍将軍救監國于水火,孔大人獻了汴京,兩位大人即将飛黃騰達,太長卿這道上書上的正是時候。”
李琪聽了果然大悅,自得地說,“霍将軍和孔大人因着也是梁朝舊臣,新朝後一直被打壓,如今立了大功,早就想改朝換代,洗脫前朝舊臣的身份,我這次上書,也已經和霍将軍孔大人通好了氣,兩位大人都覺得此時正是絕佳的時機,等明日咱們一起去宮中找監國上奏,事成之後,定然少不了各位的好處。”
底下大臣聽了,自然是滿口應許,其實他們此次來,就是聽到李琪攀上了霍彥威和孔循,才來上趕着巴結,霍彥威因救了李嗣源,正受李嗣源寵信,又因石敬瑭不在京中,如今京中大營的兵權暫時由霍彥威代掌,可謂是京城頭一號紅人。
李琪自然也是知道這些人想什麽,可他素來喜歡別人追捧,再說這次霍彥威和孔循答應他事成之後舉薦他入政事堂,李琪更是樂得當這個中間人。
當然,霍彥威和孔循只是想讓李嗣源改朝換代,建立新朝,兩人洗去前朝餘孽的身份,至于給李存勖上谥號,這完全是李琪自己寫文章亂發揮的。
不過很快,霍彥威和孔循就知道這找中間人辦事,中間人随意發揮會帶來多大的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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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聖宮
“臣等叩見監國。”霍彥威孔循李琪帶着一群朝臣向上位李嗣源觐見。
“彥威和孔循來了。”李嗣源正一手抱着林從一邊看石敬瑭發來的西蜀塘報,擡頭看到是霍彥威孔循,頓時心情大好,直接讓人賜坐。
李嗣源有個毛病,就是喜歡一個人就特別偏愛他。之前霍彥威救了他,李嗣源如今就看霍彥威怎麽看怎麽順眼。
“愛卿們怎麽有空來宮中看本監國?”李嗣源問的是衆人,看得卻是霍彥威。
霍彥威頓時十分受用,忙起身說:“監國如今入主宮中,不日将登基為帝,臣等先來道賀。”
對于霍彥威,李嗣源就沒了對兩個宰相的冷淡,笑着說:“本監國能有今日,全靠彥威你昔日仗義相助。”
霍彥威忙連說不敢。
李嗣源很是實誠,“彥威你不必謙虛,昔日本監國被困魏州,若無你護送,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如今本監國否極泰來,怎麽能忘了你雪中送炭的功勞呢?彥威,你可有什麽想要的,只要本監國能滿足,盡可說來。”
衆大臣頓時對霍彥威投來羨慕的目光,霍彥威也一陣激動,不過霍彥威可沒趁機給自己要官,他功勞在這,李嗣源登基後,肯定會大封群臣,到時一定少不了他的,所以倒不如……
霍彥威躬身說:“末将自己倒是沒有什麽想要的,只是有一事,想請監國定奪,昔日唐帝因自覺曾被昭宗皇帝賜名,沿襲了唐朝,而號國號為唐,如今大唐氣運已絕,監國登基後,應改新國號才是。”
李嗣源是個純武夫,壓根不懂國號意味着什麽,在他看來不就是他登基稱帝麽,國號什麽選一個不就是了,不過聽到霍彥威提,還是考慮了一下,只是他也想不到這裏面有什麽關系,正好看到李琪在這,他是太常卿,正管這個,就問道:“李愛卿怎麽看這事?”
霍彥威帶李琪就是為了這事,李琪起身說:“霍将軍所言極是,陛下戰功赫赫,天下皆知,合該是要做開國之君才是。”
李嗣源聽了“開國之君”四個字眼睛一亮,這個是任何想做皇帝的人都不能拒絕的,忙問:“這話怎麽說?”
“監國雖和已故的陛下是兄弟,可監國為養子,如今陛下已去,唐朝氣運已盡,監國何不恢複本姓,另立新朝,如此監國就是開國太/祖,此等榮耀,豈是尋常君主可比。”李琪巧舌如簧地說。
李嗣源頓時被李琪說得心花怒放,開國太/祖,這可是每個朝代就一個,确實非一般皇帝可比,只是李嗣源此時還有些矜持,猶豫了一下,對霍彥威說:“這事本監國想想,你們先退下吧!”
霍彥威和李琪對視一眼,心知李嗣源已經心動,便帶着群臣起身告辭了。
霍彥威和大臣們走後,李嗣源站起身,高興地在大殿走了兩圈,然後一把抱起林從,“林兒,你爹爹以後要當開國皇帝了!”
林從聽得也很是激動,開國皇帝,這個聽起來很拉風啊,唉,等等,他怎麽記得他爹在歷史上是後唐明宗,不是後唐太宗。
林從正疑惑,卻見李嗣源又糾結,“只是這樣,那李琪說得恢複本姓,會不會有點對不起義父,雖然我不是義父親生,可義父一直待我如親子,李琪那家夥就這句說得不好,我不愛聽。”
林從倒是知道歷史上很多做養子的得了皇位建立新朝确實都恢複本姓,倒也沒有懷疑,反而好奇地問:“爹爹,你本姓叫什麽?”
李嗣源眨眨眼,“我沒本姓啊!”
“啊?怎麽會沒本姓?”林從很是驚訝。
李嗣源撓撓頭,“我很小的時候,我們還是部落,族長是亞子的爺爺,漢人就叫族長朱邪赤心,後來族長幫唐朝守邊有功,被唐朝皇帝賜名李國昌,大家就都跟着族長改了漢姓,我胡名叫邈佶烈,族長給我起了名字叫李嗣源,我就一直這麽叫着。”
林從聽了目瞪口呆,唐朝皇帝給你們族長賜姓,你們就一個部落跟着姓,這擴編速度,通貨膨脹就看了自愧不如吧!
難怪李姓經過唐朝迅速擴大成為天下第一大姓。
等一個,如果他爹改回朱邪·嗣源,他豈不是要改成朱邪·從林?
林從瞬間一個激靈,不要啊,這樣以後他寫名字豈不是麻煩很多!
李嗣源倒不知道林從糾結什麽,他只是覺得很是愧疚,尤其覺得有些對不起他義父,李嗣源突然抱起林從,朝外走去。
“爹爹,我們要去哪?”
“去端明殿。”
端明殿
李嗣源抱着林從看着面前的大門,突然有些後悔。
自從他進宮來,其實他的興聖宮和端明殿就一牆之隔,可他從來沒來過,說到底,還是他還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對躺在裏面的李存勖。
李嗣源嘆了一口氣,推開大門。
大門打開,端明殿一片漆黑,只有正殿,隐隐有光亮傳出。
李嗣源一驚,端明殿竟然有人!
李嗣源抱着林從,悄悄走上前。
正殿中,一個漆黑的棺椁擺在正中間,旁邊跪着一素衣男子,素衣男子面前有個火盆,素衣男子跪在火盆前,面容悲切,燒着一篇篇寫滿字的祭文。
而火光,正是從火盆中傳出來的。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嘆息聲,“原來是先生。”
素衣男子手一頓,擡起頭,就看到李嗣源牽着個孩子,從暗處走了上來。
素衣男子俯身行禮,“見過監國。”
李嗣源牽着林從走過來,随手撿起一張還沒燒的祭文,看了兩眼,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可還是看紙上有星星血跡,定然是眼前男子嘔心瀝血所作,心中嘆了一口氣,親手扶起眼前男子,“先生還請節哀,先生如此,亞子若活着,也會心疼的。”
馮道起身,掩住眼中傷痛,“下官一時情難自禁,讓監國見笑了。”
李嗣源沒有再說什麽,看到旁邊的香燭,拿起三根香,在旁邊燭火中點燃,然後對着李存勖的棺椁拜了拜,在香爐上插上。
然後兩人就是一陣沉默。
其實也确實沒什麽能說的,一個是李存勖心腹,一個是害李存勖間接躺在這的,兩人之間,還真沒什麽好聊的。
李嗣源站了一會,就牽起林從的手,打算離開。
只是李嗣源剛想要轉身,馮道在後面開口:“監國不日将登基,不知陛下身後事如何處理?”
李嗣源停下,對馮道問這個倒沒覺得冒犯,馮道是李存勖的掌書記,後來的翰林學士,雖是臣子,卻也是家臣,這事馮道問還真不算逾越。
李嗣源想了想,回道:“等本監國登基後,會下旨厚葬亞子,先生放心。”
馮道聽了袖裏的手一緊,嘴上卻說道:“下官謝監國仁厚。”
然後再次給李嗣源行了個大禮。
李嗣源不疑有他,就回過身扶起馮道,溫和地說:“先生不必如此,亞子和我多年兄弟,我們走到今天這步,是我對不住他……自然不會再薄涼他的身後之事。”
馮道起身嘆息道,“監國和陛下的事,臣都聽石将軍說了,也算是天意弄人,怨不得監國。”
李嗣源一直對李存勖的死很是愧疚,雖然奪位時壓根顧不得這些,可如今對方真死了,多年兄弟、君臣,又豈能毫無動容,甚至午夜夢回,李嗣源都做過幾次噩夢,夢見李存勖質問他,為什麽害死他。
如今聽到馮道說不怨他,尤其還是在李存勖棺椁前,李嗣源愧疚的心一時間竟然有些意外的被安撫,李嗣源不由尋思,或者李存勖也不怪他呢?
李嗣源頓時對馮道态度好了許多,詢問他在端明殿守夜是否缺什麽,甚至還心裏打算明天要不要讓人送這祭品來。
馮道一一認真回答。
最後,李嗣源甚至還問道:“馮先生看可還卻什麽,我明日讓人一起送來。”
馮道略微沉吟,說道:“不知監國登基後,打算給陛下上什麽谥號?臣好提前讓人準備好牌位。”
李嗣源這個倒沒想過,不過之前李琪上書上寫過“厲”,李嗣源就說:“用‘厲’字如何?”
馮道頓時色變,撲通一下跪下。
李嗣源被吓了一跳,忙說:“先生這是做什麽?”
馮道怆然淚下,“陛下與監國手足四十年,親兄弟不過如此,監國何必如此作踐陛下。”
李嗣源一臉懵然,“先生這話怎麽說?”
“谥號,君主一身功績蓋棺定論之字,厲乃暴虐之君王惡谥,陛下雖然有過,罪不至死。”
李嗣源聽了一驚,忙說:“這麽嚴重嗎?”
“殺戮無辜曰厲,暴虐無親曰厲,愎狠無禮曰厲,扶邪違正曰厲,長舌階禍曰厲,監國覺得這不夠嚴重?”馮道反問。①
李嗣源雖然學問不怎麽樣,可也聽出這些沒一個好詞,當即把李琪給賣了,“我不知道啊,這是李琪上書說的。”
馮道聽了這才緩和下來,“是臣冤枉監國了,原來是李琪上書的,難怪了。”
李嗣源聽得不解,“李琪怎麽了?”
馮道嘆氣說:“監國昔日為晉軍将領時應該記得,李琪是後梁皇帝朱溫的翰林學士,後來又是梁末帝朱友貞的宰相,因為這身份,陛下以晉王身份入主汴京,登基後,貶李琪為太常卿,如今陛下身死,李琪想趁機給陛下上惡谥,也在情理之中,既然這非監國本意,若監國許可,可否由臣給陛下上個谥號?”
李嗣源覺得這也合理,就說:“你打算上何谥號?”
“用莊如何?兵甲亟作曰莊,睿圉克服曰莊,勝敵志強曰莊,死于原野曰莊,屢征殺伐曰莊,武而不遂曰壯,真心大度曰莊,好勇致力曰莊。”②
李嗣源聽了頓時贊道:“這個聽了貼切,就用這個。”
馮道立刻謝恩,“多謝監國。”
李嗣源聽着馮道說得頭頭是道,就順口問了一句,“先生博學多識,嗣源佩服,嗣源這裏也正好有個事想問一下先生?”
“不知監國想問何事?”
“先生,若我想改朝換代,該定什麽國號好?”李嗣源想着今天霍彥威李琪說了那麽一會,光說換國號,也沒說換啥國號,李嗣源自己又不懂這個不會想,如今看馮道好像挺懂這個,就打算找馮道參謀一下。
馮道聽了李嗣源說的,仿佛很是驚訝,“監國打算改朝換代,另立國號?”
“怎麽,有什麽不對嗎?”李嗣源不解。
馮道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這話本不該臣說,只是監國問起,臣今日不說,監國日後明白過來,只怕會恨今日臣不告,所以今日之話出臣口,入陛下耳,還望陛下不要說出去,否則只怕得罪許多人。”
李嗣源看馮道說得鄭重,也正了臉色:“你說。”
“這改不改國號一事,涉及國本,改變換代,另立國號,可能于朝中許多大臣有利,但唯獨對陛下,毫無利處。”
李嗣源聽了皺眉,索性也不顧及,“這是什麽話,改朝換代,做開國皇帝,難道不好麽?”
馮道搖搖頭,“開國皇帝名頭是好,可論皇帝好壞,還是看他的一生的功績。”
“這是自然。”李嗣源點點頭,這點他還是懂的。
“陛下戰功赫赫,征戰沙場四十年,若不改朝換代,另立國號,只怕百年之後,史書上論起功績,少有人及,可改朝換代,另立國號,只怕日後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
李嗣源聽了一懵,“怎麽會這樣?”
“監國自十七歲跟随陛下父親征戰天下,後來又跟随陛下征戰二十年,戰功之多,只怕史書幾頁都記不下……”
李嗣源聽得頓時很得意,他這輩子最自豪的,就是他一點都不摻水的戰功。
馮道突然話鋒一轉,“可也是因為您是追随陛下父親、陛下打的仗,你們的功績是一起的……”
李嗣源毫不在意,“這有什麽?”
“若監國不改朝換代,另立國號,史官自然會如實記載,可若是改朝換代另立國號,那陛下就成了前朝末帝,難道讓史官記載本朝太/祖是如何跟着前朝末帝征戰天下的?那這是歌頌前朝,還是歌頌本朝,哪個史官有這個膽子,史官就算為了保命,也會将監國跟随陛下打天下的事簡而化之,一筆帶過,監國算算,如果不算您跟陛下父親、陛下打天下時的這些功績,您還有何功績可寫?”
李嗣源聽了,頓時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