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林從與馮道(二更)
寂靜的殿內, 馮道跪坐在李存勖棺椁旁邊,左手持卷,右手執筆, 寫着祭文。
寫完一張, 馮道就把它放到火盆中, 看着它在火盆中化成灰燼。
突然,馮道燒祭文的手一頓,淡淡地說:“誰在帷帳後面, 出來吧!”
帷帳動了動,林從從後面走出來。
馮道罕見地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一直躲在後面的,居然是個孩子。
“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這裏不是好玩的地方, 快回去吧!”馮道溫和擺擺手, 想讓林從離開。
林從卻沒有走,反而走到馮道對面的蒲團上坐下。
馮道看了林從一眼,居然也沒再趕他,而是接着寫自己的祭文, 燒自己祭文。
在馮道又寫了幾張,燒了幾張後,正拿着一張紙卷了準備要接着寫,林從突然開口, “你為什麽不用停下來思考?”
林從看着馮道,剛剛坐在這不過兩柱香的時間,馮道居然寫了四張紙,現在正要寫第五張, 話說這玩意是祭文吧, 難道不用先打個草或者構思一下麽?
而且林從還發現, 馮道寫字居然都不用桌子,而是直接把紙一卷,一手持紙卷一手寫字,這讓林從有些懵然,難道這才是古代書是一卷的真正原因,是寫字的正确打開方式?
不過很快,林從搖搖頭,藥縱之教他寫字的時候,也是正常用桌子的。
馮道聽了居然也沒無視他,一邊寫一邊随口說:“我自幼寫東西很快,幾乎不用怎麽停下來思考。”
林從:……好家夥,這算凡爾賽麽!
不過看着對面人平靜的陳述,好像只是說了個事實。
“那你為什麽可以不用桌子,拿着寫?”林從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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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道笑着說:“這是持卷而書,行軍打仗時可以方便在馬背上處理政務,許多掌書記都會這個,不足為奇。”
林從聽了恍然大悟,不過想到他好像沒見過他先生藥縱之這麽寫過,看來這個也算是高端活。
馮道看着林從對這個很是感興趣,就拿了一張紙給他,教他卷好,然後從袖中又摸出一個竹筒,打開,裏面倒出一支和他自己用的一樣的筆,給林從,示意林從試試。
林從說了句“謝謝”,就開心地接過筆,打算試試。
接過筆,林從發現這筆比平常用的筆要細的多,筆頭的毛也要硬,看來是專門用來持卷而書的。不過等林從真正試着寫時,才發現即使筆是特制的,懸空寫字也太難了,先不說手抖得厲害,就是勉強寫出來,也歪七扭八的。
完全不是馮道那樣行雲流水的樣子。
馮道看着林從寫的艱難,就過來手把手教林從怎麽握筆,怎麽用力,教了一會,果然林從寫的大有改善,只是還是有些不穩,而且手酸的厲害。
馮道笑着說:“你還小,手腕的力量不足,等長大多練練就好了。”
林從聽了也不再堅持,就把筆還給馮道。
馮道擺擺手,“送你了,難得你想學。”
說着還把小竹筒給林從,幫林從把毛筆裝進去,給林從。
林從頓時開心地說:“謝謝先生。”然後小心地收好。
有了剛才指導書寫的事,林從和馮道熟絡起來,馮道就問起林從怎麽跑到來了。
林從本來想裝小孩說自己無意間玩着玩着到這裏的,可是想到來的目的,還是實話實說,“我想來見見先生。”
“想來見我什麽?”馮道給火盆燒了些紙錢,随口問。
“先生算無遺漏,翻手為雲,林兒看在眼裏,特別佩服,所以林從此次前來,想拜先生為師。”林從想得很好,他是對權謀這塊特別小白,可那是他以前生活的環境太安逸,他幾乎沒有接觸過這塊。缺什麽補什麽,他可以找個會這塊的老師,進行學習。就算權謀不像知識那樣純學習就行,需要悟性,可作為老師,林從深知有個人領進門是多麽重要。
馮道聽了林從的話卻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扶額,笑了起來。
林從看了不解,“先生笑什麽?”
馮道卻沒有說為什麽,反而笑着問:“你為什麽想學權謀之術?”
林從頓時有些沮喪,“我有個對我很好的大哥,他在危難之時,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什麽忙都幫不上,可是之前看到先生,在危難時卻憑智謀翻身,所以我想來拜先生為師。”
馮道聽了沉默下來,“你口中的大哥,是從審麽?”
林從點點頭。
馮道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林從的頭,“你還小,很多事,不是你能阻止的,其實世上大多數事,都不是人能阻止的。”
林從擡頭,“可先生能!”
馮道看着旁邊李存勖的棺椁,苦笑一下,“我亦不能。”
“陛下的事,先生不在,又豈能怪先生。”林從忙說。
馮道卻沉默,仿佛不願意提這傷心事。
林從還是很想拜馮道為師,就再次請求,“還望先生收下我,我會好好學的,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能保護住我珍重的人就行。”
馮道聽了終于有些動容,只是開口卻讓林從愣住。
“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我卻不能收你,因為”馮道看着旁邊李存勖的棺椁,“這亂世,空有計謀,沒有實力,只能依附于人,是做不到保護想保護的人的。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林從卻不贊同,反駁:“一般的書生沒用,可先生這樣的,怎麽會沒用。”
馮道聽了搖搖頭,“你可知,我如今,連這端明殿都出不了。”
林從後知後覺,馮道好像确實是被他姐夫石敬瑭押在端明殿的,忙說:“這個好辦,我去和姐夫說,讓他放你出去。”
馮道笑了,摸摸林從的頭,“傻孩子,我不是他說放就能放的。”
林從有些不明白,馮道不是自願留下來給李存勖守棺的麽,最多他姐夫石敬瑭說了一句讓護衛看着他,也沒別人說什麽。
“難道是我爹?”林從突然想起李嗣源。
馮道不置可否。
林從站起來,“那我去求我爹,我爹最疼我了,我去求我爹,讓你做我先生,我爹肯定放你出去。”
馮道難得被一個孩子弄得有些無奈,拉住林從,“你還是個孩子,大人的事,不是你該摻合的。”
林從卻不服氣,“我雖是小孩子,可也不是什麽都不能說,先生雖然是陛下心腹,可從未做對不起國家之事,如今陛下駕崩,爹爹哪怕因為先生是舊臣不願意用,也不耽擱我請來做學士你做先生,我又不忌諱這個。”
馮道難得被林從的執着打動,拉着林從在棺椁旁坐下,“你知道唐高宗意廢後,武則天為什麽殺上官儀麽,唐玄宗兵變上位後,為什麽殺上官婉兒麽?”
林從想了想,“李治想廢武後,不小心被武後知道,武後趕到,看到上官儀寫了廢後诏書,大鬧李治,李治就推鍋上官儀,說是上官儀蠱惑他,上官儀因此被殺,至于上官婉兒,略微聽過一點,好像是李隆基覺得她□□後宮。”
馮道笑了一下,倚着棺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唯一錯的,就是掌制诰多年。”
“制诰,寫奏章?”林從皺眉。
“陛下登基後,我丁憂前,宮內所有聖旨,一應出自我手,”馮道看着林從:“若你是新君,你敢放我出去麽,難道不怕我寫道聖旨,讓本就不安分的藩鎮節度使帶兵來京麽?”
林從一驚,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馮道最大的危機,不是他曾是先帝心腹,而是他曾掌制诰。
馮道的存在,确實十分棘手,而最好的方法就是……
林從心裏一激靈,“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嗎?”
馮道笑了笑,“我丁憂兩年多,已經久不在朝,如果不再碰制诰,說不定很多人想不起這事……”
林從眼睛一亮,“那以後你就別碰,正好當我先生嘛!”
“晚了,我已經碰了!”馮道站起身,朝裏間走去,“時辰不早了,小郎君請回吧,以後不要來了!”
林從愣在當場,他想起來了,馮道确實碰了,就是那道他主動寫的遺诏。
那道遺诏,讓馮道重回衆人眼中,那道遺诏,讓遠離朝廷,本與他毫無關系的宮變,身陷其中。
林從還在欽佩馮道一道诏書,算計所有人,卻不想,那道诏書,是馮道自己給自己寫的催命符。
林從突然理解他後爹為什麽妒忌李存勖了。
問世間君臣情為何物,只教人以身相許,生死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