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谌年 “你背着我偷偷養了別的兒子?”……
倪鳶很少聽谌年提起她的過往。
她的過去是一個巨大的謎團。
倪鳶九歲之前,從大人的閑聊中聽說過谌年的名號,但一直未見其人。
谌年是隔壁老木匠松爺爺的獨生女,年輕時離經叛道,離開小鎮出去闖蕩,難得回來一次。
大抵是遺傳,谌家人力氣天生比普通人大。
松爺爺做木匠,一個人能幹三個人的活兒。
谌年則把這點兒天賦異禀用到了拳腳功夫上,她自小學武,身後跟着一群小弟。
她曾經打遍熙水街十三館。
如今去武館打聽,從一些老師傅口中還能問出她的逸聞趣事。
在倪鳶的印象中,九歲那年的夏天,谌年突然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小鎮上,待了整整一個暑假。
兩家只隔了一扇矮牆和一蓬粉薔薇,夏夜裏冰鎮在井裏的西瓜總會切一半,給對方送去。
倪鳶因此開始頻頻見到谌年。
跟倪鳶想象中的不一樣,她見到的谌年身上沒有大人們所說的江湖氣,眼睛既不兇,也不飒。
她已經不是冰棱,不是刀刃,變成了黃昏時分的一陣風。
她總是穿着寬松透氣的白色棉褂子,坐在屋檐下乘涼、睡覺,臉上蓋着老蒲扇,藤椅旁擱着一碗似乎怎麽喝也喝不完的藥。
倪鳶捧來的冰西瓜,她吃不了,她的胃不好。
“姐姐。”倪鳶叫她。
她懶懶地睜開眼,盯着小孩頭上一高一低的小辮笑起來,“嘴好甜,我比你大好多呢。”
倪鳶覺得她說話也是緩緩的,溫溫的。
靠近時,衣襟上還帶着淡淡的中藥味,有點兒像藿香。倪鳶覺得好聞,偷偷用鼻子使勁嗅。
“你可以叫我老師。”
“你是老師嗎?”
“嗯,我現在在伏安的一所高中教歷史。”
倪鳶沒想明白,傳說中的“小魔女”怎麽就搖身一變成了老師,而且還是聽起來很厲害的高中歷史老師。
當晚倪鳶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魔女住在雲朵上打拳,一拳能打哭一顆星星。最後她卻被冒出來的怪物用閃電擊中,魔女終于輸了。
她跌落人間,回到了地面。
再後來,每逢寒暑假,谌年都會回春夏鎮長住。
她徹底厭倦了外面的世界,不怎麽出門,成天窩在家中小院裏歇着,偶爾幫老父親做一做木工活。
倪鳶跑隔壁跑得愈發勤快。
在倪鳶心裏,谌年像一位從天而降的世外高人,神秘,美麗,氣質出塵。
但有時候,她穿着大褲衩蹲在田埂上喂雞,手裏夾着煙,掌心握着小把苞谷。
抽一口煙,指縫間漏幾粒糧食。
因實在太吝啬,最後被大公雞 * 追着跑,路上滑,整只腳從拖鞋口刺溜進去。
拖鞋挂在了腳踝上,她赤腳在風裏逃命,長發糊了一臉。
世外高人成了充滿煙火氣的塵世俗人。
倪鳶站在馬路牙子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反倒覺得跟谌年更親近了。
她拿着掃帚幫谌年趕走大公雞,兩人叉腰揚眉吐氣,相視一笑。
從谌年的眼神裏,倪鳶感覺得到,谌年也是喜歡她的,她并不嫌她煩,盡管許多大人都不耐煩跟小孩玩。
而她們喜歡和彼此待在一起。
倪鳶的母親秦惠心甚至開玩笑說過,小鳶要不給谌老師做幹女兒得了,她倆更像母女。
但即便熟到這種地步,倪鳶也沒有從谌年嘴裏聽過關于她過去的只言片語。
倪鳶僅僅知道,谌年曾經結過婚。當初因為松爺爺反對,她偷偷跟男方去民政局扯了證,在老家連酒席都沒有辦。
據說她還生了一個小孩。
時隔幾年,直到今天,倪鳶才知道原來谌年千真萬确有個兒子。
他繼承了魔女的衣缽。
來找魔女要債了。
按松爺爺的話說,子女是父母上輩子的業障,今生用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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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公寓A棟301。
倪鳶喝着谌年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荔枝氣泡水,不動聲色地打量像一灘水一樣融化在地板上的男孩。
兩條又長又瘦的腿彎曲成一個弧,黑色T恤皺巴巴黏在身上,領口露出一截白而修長的頸,臉頰邊的汗不斷往下淌,滑過下颌和突出的喉結。
仔細看,眉眼間和谌年有幾分像。
他臉上神情恹恹的,累到了極點。
“趕緊起來。”谌年擡腳踢了踢地上的人,“去沖個涼。”
周麟讓沒動,繼續裝死。
谌年說:“是不是還想挨揍?”
周麟讓臉上烏雲籠罩,卻還是慢吞吞地爬起來。
他站直了,旁邊的倪鳶再次在心裏感嘆他好高。手中的玻璃杯上沁出水珠,倪鳶用吸管攪動着晶瑩剔透的冰塊和荔枝肉。
吸了一口,沒留神氣泡水已經見底了,發出好大一聲“呼嚕”響。
周麟讓看過來。
倪鳶被他盯得莫名緊張。
她不确定他還記不記自己,昨天傍晚他們在公交車上見過,盡管對于兩人來說都不是那麽愉快的記憶。
周麟讓視線下移,死盯倪鳶手裏的杯子。
“我渴了。”他說。
話裏、眼神中,指使人倒水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橫空飛來一腳,谌年又踹在他腿上,“自己沒手?慣的你。”
在谌年這裏,五指一翻,孫猴子沒有反抗的餘地。再嚣張的少年也不過是手下敗将,就得老老實實認命。
冰箱在廚房一角。
鏡面反光,照見嘴角的淤青。周麟讓忍着疼,用指腹壓了壓,心裏五味陳雜。
他瞞着谌年來六中讀書,除了跟他關系不錯的大伯誰也不知道。
哪料到第一天放學就被谌年逮住了,當時林蔭大道上那麽多學生,那麽多老師,偏偏他們娘倆還真就看見了對方。
到底是親生的,七年沒 * 見過,卻第一眼認出了彼此。
周麟讓第一反應是逃,谌年第一反應是追,追上了拎回屋就是一頓揍。
周麟讓小時候的拳腳功夫就是谌年教的,後來去了他爸那邊,請了專門的武術老師,幾年練下來很少輸給誰。
一到谌年面前,就被打回了原形。
胳膊擰不過大腿,周麟讓打不贏老娘。
周麟讓拿了瓶冷飲仰頭往下灌,餘光瞥見櫥櫃上的中藥罐和紙藥包,動作微滞。
谌年在外邊催促:“喝完水趕緊去洗澡,一身臭汗,你還要我說幾遍?”
“沒幹淨衣服。”他潔癖又犯了。
“等着。”谌年回房間拿了套幹淨衣服給他,浴巾也是全新的,指了指浴室方向。
周麟讓把疊好的衣服抖開,新的,男款的,他穿差不多合身。
他一時沒想明白為什麽他媽家裏會有他這個年紀的人穿的衣服,抱着衣服轉過身,僵着臉問谌年:“你背着我偷偷養了別的兒子?”
谌年:“……”
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在谌年發飙之前,周麟讓關上了浴室的門。
谌年在飲水機上給自己接了杯白水,這才跟倪鳶說:“下午碰到胡成了,他跟我說你想申請住校,他沒同意,讓我勸勸你。”
倪鳶正是為了這個事來找她。
“上學期就跟我媽提了,說想搬出去,一直住在舅舅家不方便,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更好,但我媽沒同意,所以我就想不如我出來住校。”
倪鳶的舅舅秦傑一年前做過心髒手術,身邊沒人,是秦惠心在醫院照顧了他大半個月。
秦傑和秦惠心兄妹倆從小關系好,老父老母過世得早,兩人以前是相依為命過來的。
秦惠心覺得兩家人住一起沒問題,房子離學校近,照顧女兒的同時又能顧及到兄長,再好不過。
但秦傑的房子面積不大,秦惠心和倪鳶母女倆擠在同一間房裏。
倪鳶想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她覺得處處受限,處處不方便。
她也不想天天在舅舅家看到她媽盡心盡力幫忙收拾爛攤子,看得人心裏悶。
谌年是能夠理解倪鳶的。
原本倪鳶可以過來跟她住,公寓裏正好還有間空房。但轉念想到正在浴室洗澡的那位回來讨債的冤家,谌年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谌年對倪鳶說:“你別着急,我來想辦法。”
周麟讓洗完澡出來,倪鳶已經走了,只剩谌年杵在陽臺上抽煙,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麽。
“剛才那誰啊?”周麟讓故意弄出點動靜。
“我學生。”谌年推開陽臺玻璃門走進室內,打量他身上的衣服,大小是合适的,褲腿稍短一截。
下次需要買長點兒的。
“她跟你很熟?”周麟讓又問。
“嗯。”谌年說,“春夏鎮上的,住你外公隔壁。”
周麟讓點了下頭,“是比我跟你熟。”
說完自己都覺得酸。
又酸又刺耳。
周麟讓背過身,佯裝參觀谌年的小公寓。
谌年跟了上去,問:“聽你大伯說入學 * 手續已經辦好了,你是準備在這邊念高中?”
許是以為谌年會趕他回A城,周麟讓臉色沉了。
谌年默默嘆了口氣,繼續說:“既然來了,就好好學習。”
“你住哪兒?”她又問。
周麟讓:“在外面租了房。”
谌年:“退了,搬我這裏來。”
周麟讓:“憑什麽?”
“憑我是你媽。”谌年捏了捏手,傳來輕微的骨頭脆響,“誰贏了聽誰的。”
結果毫無懸念,周麟讓被迫答應明天搬進教師公寓A棟301。
夜裏,谌年失眠了。
有些事情絕口不提,是因為不能提,一開口就是在剜她的心。
谌年撥了前夫的電話。
過了許久,周承柏才接通,聲音還迷糊着:“喂,誰啊?”
“麟麟回我這兒來了。”
這麽多年了,周承柏仍然對谌年的聲音熟悉無比,一聽就清醒了,一把從床上坐起,“回哪了?”
“伏安。”
“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周承柏顯然還被蒙在鼓裏。
“七年前你把他接走的時候我有沒有說過,你要是敢讓他受委屈,我不會放過你的。”谌年的聲音響在萬籁俱寂的夜裏,語氣是輕的,卻讓人如泰山壓頂。
她說:“周承柏,我不是吓唬你的。”
周承柏這下徹底清醒了,着急辯解:“我……我可沒委屈他,小唐也處處順着他,大家都沒把他怎麽樣啊,我告訴你谌年,你……你你別亂來。”
谌年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将所有情緒藏好,“我不亂來。
“我要亂來,你現在就得跪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