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北方佳人芳華逝

“你怎會在這裏?”雲淵看着眼前的陰陽家少子,面色平靜地詢問。

他和呂不群交談完,便聽說阿姐被邀請到商陽的府邸上,頓時心下不安,起身前往。可剛用隐身的詩詞繞過那些護衛,就遇到藏在樹後對他爛漫地笑着的雲煙。

“因為你在這裏啊。”雲煙和前幾次看上去的悲哀不同,她瑰麗的眼滿是放松之色,連話語溢滿了愉悅之意。

“淵君,商陽早已入了魔。”雲煙的身影在縱橫交錯的枝桠間看不分明,她的話語就和冬日懶懶的陽光一般,輕飄飄的沒有實感。

“哦?是嗎?”男人聞言,薄唇開合了幾下。他自己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準備,偏偏有種将天下玩弄在鼓掌間的氣勢。對于陌生人說的話,雲淵從來都是半信半疑的。

“真是太好了。”雲煙看着他自信俊美的模樣,笑眯了眼。

“你能這般肆意,真是太好了……”男人聽着她的話語,皺起了眉。這個女人的生命氣息怎麽這般微弱?簡直是一副赴死的模樣。

“我記得,進士的壽元至少三百年,你……”

“我哪裏奢望三百年,三個月就夠了。”雲煙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語。

“但它連三個月都不願意給我。”雲煙的聲音淡淡的,像是無奈,像是惋惜。

“我知道你懷疑我。淵君,我來自千年之後。”

“來自千年之後,聖君雲淵,一朝隕落的年代!”雷聲又響起來了,天色陡然昏暗,這次卻再也威懾不到任何人。

“陰陽家呢,天文地理,五行學說,無所不知,無所不至。我們趨吉避兇,蔔算未來……”雲煙放柔了聲音,“可算得了未來,卻回不到過去。”

“我多麽想和你榮生在一個時代!如今成了真,卻不知該哭該笑。”雲煙伸出纖細的手,似乎想撫摸對方的容顏,卻被男人側頭避了開來。

“今日,商陽會以你阿姐為要挾,讓你随他去見一個人。他們為逼你入魔,當面殺了你姐姐。”

“我之前試過阻止她參加明珠大比,失敗了。只不過是做了些改變軌跡的小動作,天道就讓我生命幾乎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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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多活一會兒。我想多看你哪怕一眼,所以我等到了今日才坦白。”陽光偏轉了一絲角度,剛好流過枝葉,投下細碎的光芒。女子的面容,白皙到不真實。

“今天是記載在史書上的一天。傳聞聖君雲淵青年時美恣儀,潇灑俊逸,身側友人如雲。”

“而今日後,一身才華盡斂,在所有人以為你沉寂隐居時,又驚駭世人。”

“你弱冠之年,聯仙抗妖,致使妖族敗退,前線大捷。衆人還未回過神,你又離間了仙魔,一手引發仙魔之戰,讓人族休養生息。從此人族一躍成為最繁盛的族群!”

“外亂已平,內亂不息。人族內部的激進派提出一鼓作氣,先攻下妖族,随後将鬼族魔族逐一擊破。人族總是自恃過高,不是嗎?”說到此,雲煙的眼底似有怨氣。

“妖魔雖動了元氣,仍有一戰之力。他們竟聯合起來反攻人族。”

“仙族一直冷眼旁觀。”

“人族勉強抗衡,這時候一直隐在暗處的鬼族加入聯軍,三族強攻。大戰開啓,又被你一手平定。”

“你說服仙族相助,逆轉了局勢。”

“往前千年,往後千年,縱橫一道上,絕未有人能如你這般。”

“鬼谷子的縱橫學說,由你推向巅峰。你僅是亞聖,已被世人尊稱‘聖君’。”

“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嗎?對人族來說是的。”雲煙幽綠的眸子湧起晦暗的波光。可對你來說,糟到不能再糟。

“這本是人族最輝煌的時代,本是天驕争聖的時代,可戰争,怎麽會不死人。”

“陸危樓死了,夜孤城死了。那個據說與天地同壽的仙君齊光……也死了。”雲煙盯着男子不為所動的容顏,幾百年的相處讓她看穿了他在想些什麽。

“你覺得不可能?沒什麽不可能的。你都能死,他們為什麽不能死?仙族豈是那麽好說服的?我不知內幕,卻知你為此花了整整十年。”

“而那陸危樓在三族聯軍前,排兵布陣,将其圍困在長江處十年,十年之後,他殚心竭慮而亡。”

“陸危樓死後,戰鬥并未結束,夜孤城也自那時起失蹤,不久後傳來死訊。你歸來後,聞此等消息,一夜白頭。”我曾經還傻傻地認為,你這般皎潔的白發,定是上天賜予的美麗。現在想來真是滑稽。明明是天道在逼瘋你啊!

毀你親人,殺你愛人,斷你友人……不知你是如何撐起人族的未來的。

“人族和仙族一起殺敗了聯軍。你功成身退,世間徒留頌德之聲。我便是在那時遇見了你,你教導我百年,即将成聖,稱你一句老師也不為過吧?”雲煙盡量用平靜的聲音敘述着事實,她就像是那些寡言的史官,卻做不到史官的公正。

怎麽做得到呢?當那人死後,一向針對他的天道都遮雲蔽日,大雨傾世,似是在哀其才,惜其德。就算是最刻薄的史官都為其哀悼三日,世間湧出的祭文何止千百篇?

“聖人要将七劫從頭渡到尾,你渡心魔劫時,灰飛煙滅。”你心中的苦痛,我觸摸不到一絲一毫。可看你終日渾渾噩噩、醉倒花間的恣儀,多少能猜到幾許。我不是你,不知道你背負着一個人族的命運是多麽悲哀,不知道你想死而死不得是多麽悲哀。

可是啊,“你怎麽能死呢?”雲煙低低地問了一聲,像是在呓語。你怎麽舍得死呢?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心魔劫若是想渡,當真渡不過嗎?

“煙兒,我累了,真的累了。這次我不是醉倒,而是睡去。讓我多睡片刻,可好?”還記得雷霆之下你浪蕩不羁地站立着,絲毫沒把毀天滅地的威勢放在眼裏。

然後你就真的睡去了,永遠和空氣融為一體。雲煙倚靠在樹幹上,手指捏緊了樹幹。

“你死後,佛家亞聖明空,贈我菩提子,讓我遮住了妖族存留的氣息;醫家亞聖孫濟世,贈我醫書,讓我能多續命幾日;墨家亞聖墨天工,贈我機關屏蔽片刻雷霆,之後翩然而去,說要為你守墓百年。”

“你早已消散在了天地雷霆中,他去哪守墓呢?”雲煙淡淡地說,聲音透着哽咽。就算她不是人不是妖,也會有情感崩潰的時候。

“你死了不久,齊光便死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一步步扣進了男人的心底。

“仙君什麽時候會死呢?”

“失去了信仰,失去了執念,他便死了。因為到了那時候,永生不過是個笑話。”

“他本是桃花仙,成了仙君,掌管時光的力量。之後發瘋一樣入了魔,又掌管了空間的力量。”

“由仙堕魔,自古未有。我是人妖混血,超脫天道之外,又學了陰陽家學說,與你關系匪淺。他便将我送回千年前,然後灰飛煙滅。”

“不過能和你消散在同一片天空下,也不錯吧?”她的尾音上挑,不知道在問誰。

雲淵的臉終于動容了,似喜似輩,眼裏閃過掙紮之色。這般平靜的敘述,反而讓他感受到穿越千年而來的悲痛。

“怎會有人為我做到這一步?”他閉上了眼,冷冷的聲音不自覺染上了沙啞。這些都是風華絕代之人,都是心性自由之人啊!怎會為了自己……

“哈哈哈哈!這真是最好笑的笑話。”雲煙慢慢擦幹了淚水,笑容從未消失。

“憧憬你啊!愛慕你啊!你是我們的信仰,是人族的信仰啊!雲淵,雲淵!縱是人族都能死,唯獨你不能死!我不準你死,你不該死啊!”雲煙控制不住了,勉強壓抑着聲音,卻近乎低低的咆哮,像是一只幼獸在孤獨地舔着傷口。

“我強行扭轉天機,自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壽命這東西對我而言太過奢侈。今日除了我,誰也不會死。也希望,今生除了我,誰也不會死。”

“你覺得我很偉大?可笑,我怎麽可能為大義獻身?只不過恰巧你是人族。”

“只不過恰巧,我舍不得你死而已。”雲煙說完這句話,瞳孔裏浮現出陰陽家獨有的圖案。那個商陽不知何時出現在樹下,懷裏是昏迷的雲衣。男人來不及開口就被雲煙殺了。

這時候墨家遮蔽天機的機關也失效,無盡的雷霆不停劈在女子單薄的身軀上。

“喂,老師,聽說你年輕時很會作詩?給你親愛的弟子也作上一首可好?”

“要知道你死後啊,我連存有你影像的魚尺鏡都找不到。有時候想看一看你,只能在雷雨天,不斷地深呼吸。很累的啊。”雷霆每一次的沖刷,都帶落幾縷血液。女子表情扭曲,卻一派坦然。早就經歷過更痛苦的事情,皮肉上的疼痛又算什麽?

“為我留一首詩,記住我的存在,很難嗎?”你為我取名為雲煙,一眼雲煙。可我不想成為過眼煙雲呢,老師。

“你來自北方?”雲淵像是醒悟過來,沙啞地開口。他懷裏還摟着昏迷的阿姐。他不能完全理解這種近乎偏執的情感的,可這份善意,他收到了。想來女子大比時的喪服,竟是在為她自己哀悼。

雲淵的腦子裏有無數的詩篇,可這時候他作不出來,也不能做。他可以拿古人的詩篇去求長生,卻不能拿古人的詩篇去記住一個想讓他銘記的人。

“秦國的雪很美吧?”雲淵突然問道。

“嗯。”

“你說你在雷雨天想我。如今,我若是看見白雪飄落,自會想起你。”青年的聲音有着發自肺腑的溫柔,這大概比任何驚世的詩篇更要動人。

“雲煙,是個很美的名字。”

“是嗎?太好了。”雲煙愣愣地扯起嘴角,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想說服自己,她能讓那個最憧憬的人、讓那個将她拉出無聊世界的人放在心上,已經足夠了。

可是……她終究還是貪戀的想要更多啊。雲煙感受着自己的身軀似乎要消散了,撐不過雷劫的人,什麽都不會留下。

“雲、淵!”女子的手伸出,想要抓住什麽,握到的只是空氣。

“危樓高百尺,手可……”她幾近吼着想念出一句話,卻湮沒在雷霆裏,無法說完。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老師啊,這是你當年酩酊大醉後吐出的話語。別念出這句詩,這樣的話……

至少你不會為情所惑,一夜白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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