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何如當初莫相識

雲淵放下了不自覺向女子伸過去的手,因為已經沒必要了,那個人消散在了天地間,再也觸摸不到。

他修長的手指感到了一絲涼意,指尖碰到了晶瑩的液體,那是雲煙最後的淚水,意外的沉重。他盯着淚水,手慢慢緊握,最終青筋暴露、吱嘎作響。

雲淵深吸口氣,一個縱身将商陽的屍體狠狠地甩到了還未消散的雷霆中,面無表情地看他化作塵埃。

護衛們聽到動靜,迅速趕了過來,卻只看到高大樹幹上一個深刻的手印,像是什麽人發洩般打上去的。要說還有什麽奇怪之處,便是微風中透着幾許焦味。

雲淵将阿姐送到酒樓裏,傳書給呂不群說了楚國混有魔族之事,随後竟換上了一身素雅的白袍,一個人乘着黑鶴飛往城外。他的手裏握着一個骨質的牌子,是商陽乾坤袋裏的東西。此乃魔族特有的傳信工具,由入魔者的骸骨制成,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自己是懂魔族語言的,不僅魔族的,妖族的他也能說上幾句。縱橫家若是與對方連話語都說不清,還做什麽玩弄人心的縱橫家。白骨上正浮現着魔族特有的文字——“巳時,寒潭。”

楚國國都外有一森林,常年陰暗,樹木皆是冰藍色,妖異惑人。樹木摸之極寒,普通人還未走近便被凍死。森林深處自古便有一寒潭,聽說那是鬼物最愛的場所,故此地終年無人問津,很是隐秘。

雲淵站在鶴上,從錦囊裏拿出一張帕子,用毛筆寫上了大半首詩,只留一字未填。

魔君玄德,我送你一份大禮可好?雲煙不想我犯險,死前特意未說時間地點。可是,我雲淵是個男人啊。

雲淵并不是有膽無謀,他算準了自己不會死。雖然不知之前命運的軌跡是怎樣的,可那時他不會死,這時也不會死。沒死的原因很好猜,要麽是自己氣運滔天,準備的計劃完美實施,要麽是……齊光來了。

他算計至此,若是有人知道他的想法,說不定要罵上一句卑鄙無恥。可那又如何,他不在乎,他啊,早已不在乎外人之言了。

“魔君,玄德?”青年看到那個高大的紅發男子,從黑鶴上一躍而下,飄逸地落在玄德跟前。

“鬼君,雲淵?”玄德乍然聽到陌生的聲音,沒什麽驚訝的神色。商陽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廢物,那人總以為自己入了魔,其實連魔的邊緣都沒摸着。廢物抓不到這個人,他并不意外。只不過自己離魔君僅有一步之遙的事,這小子是如何得知的?

“魔族原來是這般模樣。”雲淵矜持地應下“鬼君”這個稱呼,一點沒有見到仇人的樣子,反而風度翩翩。

“你不知魔族的模樣,我卻知人族的道貌岸然。”玄德英挺的臉上滿是嘲弄,像是想到了可笑的事情。

“姐姐差點被虜,你還能和我談笑風生,也算有潛質。怎樣,有入魔的打算嗎?”玄德喝着桃花釀,誘惑般地說。當日只是匆匆一瞥,他便記住了青年驚世的容顏。如今仔細打量,他似乎又俊美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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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雲淵仔細重複了這兩個字。

“如果斷情斷念、心性扭曲之輩便能入魔,那魔族也不過如此。”他話語毫不客氣,仿佛面對的不是魔君,而是一個喽啰。

“……說得好。”玄德卻訝異地贊嘆了一句,難得正眼瞧着他。世人以為只要窮兇極惡便能入魔,卻不知那是最可笑的說法。這等人,入了魔也不過是最底層。入魔唯一的要求,便是執念。執念越深,入魔越強。

“這下子我是真想讓你入魔了。”原本他就有這打算,一是斷了齊光的念頭,二是看中了他的才華。今日一見,此子心性也不錯。

“在下聽說,魔族和鬼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人族和妖族死磕,魔族和仙族似敵非友,鬼族一向隐秘,表面上與魔族關系稍微近些。

“你說,魔族和鬼族鬧起來會怎麽樣?”雲淵偏着頭,冷不丁地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你想得未免太天真。”玄德先是愣了下,然後放肆的大笑。他魔族和鬼族幾千年來一直在私下裏較量,不過小打小鬧,又怎會突然開戰?

“魔君,不知道你可否聽聞過一句話?”

“此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雲淵笑容加深,他笑得開懷而諷刺。

“別小看人族啊。雖然大多數人只是一點點火星,架不住人族,有我雲淵。”這般大言不慚的話語,令玄德皺起眉頭。他怎麽覺得這個男子比妖魔還要狂妄多變?

雲淵根本不理會他的反應,直接拿起那張未完成的詩稿念了出來。他念的是——

“赫赫炎官張傘,啾啾赤帝騎龍。”

雲淵念出第一句,玄德就沉下了臉,他知道青年想做什麽!鬼族一懼雷霆,二懼灼熱!他想毀了此處的陰寒,引火到自己這個魔君身上,致使鬼族與魔族鬧出間隙。

有時候,陽謀比陰謀更有用。

這片終年長夜的森林,第一次有陽光流溢而下。那寒潭冷得透骨的水開始浮動,冒出絲絲白氣,竟讓鬼地猶如仙境。

這裏确是鬼族很重要的一處居地,玄德也不知道裏面住着什麽樣的人物。自己魔族的身份敏感,鬼族也一直蠢蠢欲動,要是真的鬧出什麽事來,他們以此為借口,兩族那暗中針鋒相對的局勢,說不準真的就演變到明面上了。

可以說,雲淵陰差陽錯地走了一步好棋。不過,真的是陰差陽錯嗎?

魔君神情轉冷,準備打斷對方。讓青年入魔不過是他一時興起,現在……他張開了寬大的手掌,指間夾着一個骨質尖刺。自己用不來人族的詩詞歌賦,也不懂什麽異象雷劫,但是……魔族有魔族的做法。

“安得雷轟九地,會令雨起千峰!”雲淵像是看不到致命威脅,嘴上呼風喚雨不過是障眼法,他暗自用鮮血寫完此詩扔了出去,玄德阻止不能。雷霆很給面子的轟然作響。

早聽聞此子是鬼才,沒想到轉眼間就将灼熱與雷霆融為一體。玄德定定地看着那個和他對視的青年,那人不笑的時候,甚至有種迫人的壓抑感。這小子恍若毒蛇,自己都不禁疑惑,他真是人族嗎?

玄德指尖的尖刺射出之時,霎時劃破空間,本對準雲淵咽喉的尖刺卻削斷了一縷發絲。一人一魔陡然安靜了下來,因為這發絲,是白的。

“齊光,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一觸即發的局勢趨于緩和,玄德抱臂看着眼前這滑稽的場景。那個桃花仙一向喜好陽光,現在竟隐在暗處不發一言?

“玄德。”齊光現出了身形,他面容消瘦,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今日是第十日。”第十日,解除契約的最後一日。十日不見雲淵,他便可以斷了一切!

“……你說什麽?”玄德愣住了,壓抑住心中的荒唐和不安,随手将另一根尖刺射到了樹上。

“你竟然!”他說為什麽覺得那小子額頭的印記那般眼熟,原來是契約!從古至今,與人族訂立契約的仙族,齊光這個傻子的是頭一個!所以自己從未往這方面想!

“齊光你腦子壞掉了?”玄德爆了一句粗口,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什麽傻事?本來想逗一逗齊光,幫他一把,卻弄巧成拙!

玄德眸子轉到面無表情的雲淵身上,仔細打量了片刻。

“真不知你小子積了什麽德,契約對于仙族來說……”

“玄德。”齊光喚了一聲,讓魔君拂袖而去。

玄德直接回到自己的地界,不再摻合此事。至于鬼族?他現在沒心情去敷衍應對。若是敢開戰,他玄德接着了,定會給他們……一場永生難忘的慘敗。

“怎麽穿起了白衣?”齊光轉過身,特意放柔了聲音,但也掩蓋不掉多日飲酒的嘶啞。雲淵很少穿這樣幹淨淺淡的色澤,以前穿白色是因為自己準備好了,那人怕麻煩就順從地穿着。

“因為有人需要祭奠。”雲淵的聲音很輕,似乎還有別的什麽沉重的東西在裏面。

明明他們只相隔了十天,卻仿佛有一道深深的溝壑橫在身前。

聽說這個男人為了他灰飛煙滅,可也聽說這個男人是他命運的轉折點。自己一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何種表情。

“齊光,你走吧。”明明一切和雲淵算計的一樣,他卻沒什麽料事如神的快感。就算齊光不來,他也可以全身而退。但這男人終究是來了。

他想過,自己和齊光最好的關系,便是陌生人。只要是陌生人,齊光還是那個逍遙的仙,只要是陌生人,自己還是那個人族的雲淵。

齊光聞言苦笑。有些決定,下得了第一次,實在難下第二次。

“伴你身旁,可好?”仙人一襲粉衣,仍然俊秀,卻不複當初的從容。

“你記得我們最初相遇的那天嗎?我們在秋日相遇,夜裏我其實感覺到了你的視線。”雲淵沒有正面回答,齊光曾經在這張臉上見過嬉笑怒罵,如今只剩平靜。

雲淵這句話,是在騙齊光。

“秋風清,秋夜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齊光靜靜地聽着他吟詩詞,目光複雜。他又想到了初見青年時的場景,那樣的狂放不羁,那樣的驚心動魄。

黑夜重新籠罩了森林,給冬日染上了秋日的寂寥。齊光從一開始就知道,青年在算計,但那時他不反感,現在也不會反感。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吟到深處,詞中的話語越發明顯。雲淵不傻,當日他不明白齊光為何而走,可如今他又怎會猜不到他的情意?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這首詩他是為齊光而念,直接點破了對方離開的原因。

“你既已知曉……”齊光半倚着冰涼的樹木,心中的溫度卻比樹木還要涼上幾分。他知道青年大概要念出什麽決絕的話語了。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齊光,書院的桃花不會開的,不是嗎?”

桃花仙看似溫柔,實則那般驕傲。話說到這份上,又怎肯留下?雲淵想斷得一幹二淨,他并非反感對方的感情,他只是比起感情,更怕麻煩。當日齊光後悔相遇,如今,自己也後悔了。天下仙人甚少,他卻是最不該招惹的一個。

究根結底,是他不愛對方而已。

“雲淵,你覺得我會拂袖而去?”齊光聞言,聲音恢複了原本的深沉,仙人的落寞寂寥與高高在上在他的身上完美融合。

“雲淵啊,我會離開的。但是,你在小看誰呢?”他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飄然而去。他齊光骨子裏是孤高不可一世,但感情之事,誰也無法從容相對。

雲淵看着他的背影,也淺笑着乘鶴離開。自己或許想國士無雙,也或許想金戈鐵馬,但沒有時間未風花雪月弄得身心皆疲。

就這樣吧,我們不相識便好了。你說呢,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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