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痛苦寂海
觀衆席沉默了片刻, 又猝然在幕布合攏的那一刻發出了激烈而熱情澎湃的掌聲!
他們完全被陶醉了, 完全被那無限的光明與幸福感動了。盡管或許有人在之後的日子裏會生出疑慮, 疑心愛情的犧牲之後,小美人魚去往天國究竟是幻夢還是真實。但是這一刻, 他們被壯麗宏大的音樂、被華美燦爛的場景、被數不盡的歡樂與幸福的掌聲所包圍, 忘乎所以, 情緒達到頂點,所以拼命地為這美好的結局而鼓起掌來。
有人在大喊“Bra|vo!Bra|vo!”, 有人一邊擦着眼淚, 一邊拼命地鼓掌, 還有人在拼命摘下身上的珠寶耳環、蕾絲手套, 或是別的可以拿到的東西,用力地投向舞臺——他們全都被這海與天堂的樂章給感動了, 征服了。毫無疑問,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
整個巴黎都為此而轟動!
幕布又重新拉開了,演員們依次出現謝幕。先是水手和漁民們, 神采飛揚地跑上來,笑着抛出飛吻鞠躬,然後退到兩邊。接着是王宮的侍衛、侍女與奴隸們,踏着或齊整、或曼妙、或活潑的步伐一同上前, 深深鞠躬, 分開排列。再之後是海底的比目魚、蝦蟹之類的朋友,還有海王和老祖母,每一條皺紋裏都藏着慈愛的笑意, 身穿華美精致的服裝走上前來。
人魚姐妹們,她們六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歡笑着、跳躍着,用一種非常輕盈的步子滑來,就像仍然在海底暢游一般。年老的巫婆,黑色的兜帽在演出時始終遮着她的眼睛和鼻子,但現在大笑着掀開時,衆人才發現演員同樣有一對善意的、善良的眼睛。
之後是英俊而年輕的王子,他的容貌被修飾得十分青春俊美,但他的笑容反倒有幾分腼腆,這使他文雅的魅力愈發凸顯。他挽着的是美麗溫柔的公主,克裏斯汀·戴耶棕色的鬈發上修飾着閃光的鑽石,她的笑容甜蜜而幸福,淺粉色的裙踞稍提,露出一雙纖細靈巧的腿腳。這對故事中的璧人挽着手臂走到臺前,王子彎腰致意而公主提裙屈膝,他們行的是古典優美的禮節。
王子與公主同樣得到了歡呼聲,他們微笑着,讓出舞臺中央的位置。終于,所有人等在等待着的那個人物出場了——他們不禁屏住呼吸。
而臺下的埃裏克亦是如此。
幕後走出的是輕盈而美麗的愛麗兒,她仍是穿着出場時的魚尾裙,但腳步已顯然是屬于人類的輕巧優雅,那不似凡間的面容上有着金色的閃粉發光。她的嘴唇鮮潤,她的眼眸湛藍,她白皙的面容與小巧的手腳,仿佛都在向人們傳達這樣的訊息——小美人魚在人世間的替身或具象,她的本人是幸福的、無憂慮的!
這使觀衆們的掌聲愈發真情實意和熱烈起來,歡呼聲幾乎掀翻了劇院的穹頂。
伊妮德手捧鮮花走至臺前,在燈光并不偏愛地映亮整個舞臺時,她仍使人感到絕世容光之美。如同出生于海洋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又像是美麗純潔的愛麗兒本人。她頸上的寶石熠熠生輝,而她仿佛承受不住這重量一般,脖頸微微地下垂。她緩緩俯下身,觀衆席因此發出一陣響亮而經久不息的歡呼和掌聲。
“她太美了!她太美了!她怎麽能在……離開這個故事之後還顯得那麽美麗呢?”
評論者目瞪口呆,而類似的喁喁嘆息在每一個角落響起。小美人魚的扮演者微笑着站在那裏,已是舉世無雙的美麗。
“這一夜,巴黎全部的美麗都彙聚在她的眼眸裏了。”
所有人都為她歡呼起來,為她的美麗、健康和幸福歡呼起來。這一刻他們的腦海中沒有其餘的念頭,只是但願這個使他們真心親愛的女子,能擁有愛麗兒生前所沒有的幸福快樂!而他們的夢想一同在此刻實現,以美的前所未有的偉力,又怎能使他們不狂喜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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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她的美麗給迷住了!被歡樂和狂喜的氣氛所感染了!就連此前一直心存憂慮的克裏斯汀,亦在這樂陶陶的歡慶氣氛之中忘記了一切,感到自己原來是如此的幸福與歡樂。她心想自己原先果然是在杞人憂天,伊妮德看上去多好呀,她——她多美呀。她怎麽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心悸而認為她快要死了呢?哪個将死之人能有這樣明淨而飽滿的美麗呀!
這份美麗使衆人感動落淚,亦将氣氛推向了最高之處。舞臺上,伊妮德面帶溫柔之笑意,她的身體裏是久違的健康與自如,盡管這只是一夜的幻夢,也足以完成她最後的心願。她知道在美麗的表象下,白玫瑰正在枯萎,可是這一刻她仍然可以以如此的美麗,為愛者告別。
“永恒的幸福與歡樂。”她輕聲嘆息。一滴淚水從她的右眼滴落,砸在地板之上。
全巴黎都看到了這一滴淚水,但當時他們不以為意,只是跟着發出幸福而滿足的嘆息,以為這是過于飽滿的喜悅與悲傷自然的流露。
往後的日子裏他們将無數次追憶這顆淚珠,并且在怎樣的重修中都保有好這塊吸走了眼淚的地板。在巴黎之後的幾次大火與混亂中,甚至有人奮不顧身地懷抱這塊木板奔逃。
他們将那滴消失不見的眼淚稱為:美人魚之淚。
“那也是我們中的所有人,關于這部輝煌燦爛的歌劇,關于與它一同輝煌燦爛的女演員,最後的記憶。再也沒人見過美人魚,再也沒人見過愛麗兒,再也沒人見過伊妮德。”
“有人說曾在巴黎的城郊聽過同樣美妙的歌聲,但多數以為那是幻夢罷了。”
這部歌劇終于在前所未有的歡樂明亮氣氛中落幕,而誰能想到,觀衆們心懷痛苦哀憐地看完了整部悲劇,竟然是在最後一刻得到了真正的、熱淚盈眶的幸福。
演員們足足謝幕了五次,激動的觀衆們仍然不願意離場。他們不斷歡呼着角色和演員的名字,期盼着再見他們一次,再看他們一眼——于是有了第六和第七次的謝幕。一直到第七次謝幕之後,連續數十分鐘的鼓掌都無法喚出演員,觀衆們才遺憾地意識到,這一晚的盛宴已經結束了。
他們仍然不願離開,和周圍相識或不相識的其餘觀衆一同就心裏噴湧的情意、就之前留在記憶裏的美好時光、就歌劇的精妙與演員的神跡而探讨交流起來。你也許會感到他們的語言是十分貧乏的,因為真正之美本就返璞歸真,使人除了“美”以外想不出別的字眼來。任何的修飾,都反而是對美的損毀與輕蔑。
巴黎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景象,而歌劇成就達到這個地步亦是駭人聽聞。
兩名從前從事垃圾回收、如今經營劇院的肥胖經理——安德魯和弗明,他們汗油油的面容上滿是志得意滿的喜色。盡管對于音樂藝術素不敏感,他們仍從觀衆的激烈反應之中明曉了這場歌劇乃是絕佳的勝利。此刻他們想到了金燦燦的錢幣和輝煌的聲名,不禁對視一眼,交換着得意。
他們雖是淺陋之人,亦不是全無心地。剛才同樣受過歌劇的感動,如今卻滿心金錢的利益。不過他們的狂喜之中仍然摻雜着憂慮:那名飽受喜愛的女主角伊妮德只會出席首演,不參與之後的任何活動。這份古怪的合同一開始便令他們十分不滿,只是作曲家埃裏克強硬要求,加上投資人夏尼表達支持,才勉強接受。後來他們亦信服了伊妮德和小美人魚的契合,卻不滿于她僅演首場的古怪表現。
可是沒有哪一刻,他們比現在還要憂慮這個該死的“只演首場”!從前他們雖洋洋得意,亦不敢奢望超乎夢想之前所未有場景現于眼前。《海的女兒》之勝利遠超他們貧瘠大腦裏歌劇能獲得的全部榮光,這使他們欣喜若狂卻又不知所措。深愛伊妮德的觀衆能否對第二場開始換由克裏斯汀扮演的愛麗兒感到滿意?這已經是頭號的難題。
憂慮!憂慮!這些人還一無所知地歡樂着,他們卻要為後面的難題開始憂慮。不過這憂慮畢竟是幸福的,無論如何,今日之《海的女兒》——畢竟是劇院的勝利!他們于是笑得更加谄媚又得意,大聲喊着:“請再來看!請再來看!”
“請參加我們稍後的慶功演出!慶功演出!”
他們得到的反響是如此超乎想象的激烈和熱情,觀衆們簇擁過來,幾乎也要擠進後臺。他們歡聲道:“再來看!慶功演出!”于是兩名目光短淺的經理又被眼前的利益給吸引去,忙不疊笑容滿面地招呼起來。全未料到慶功宴時已将有重要角色之缺席。
這出歌劇的投資人,夏尼子爵。他燦爛的金發與陽光般的笑容,還有優美挺拔的身形,使他恰似劇中那位盧西奧王子。眼下他同樣被藝術深深感動,甚至因此暫時淡去了對埃裏克的惡感與憂慮。他為心上人克裏斯汀自豪!卻不得不承認這部劇的所有人物都只為了襯托美人魚的榮光。
他同樣站起來,帶着激動而不過分的微笑,較二名經理更加妥當地進行上流社會的社交,聯絡感情。親熱而不過分,彬彬有禮并且娴熟。他的英俊和笑容得到了很多人的好感,而剛剛為同一部歌劇感動過更是加深了他們之間的親密。夏尼向幕後心上人消失的地方投去愛意的一瞥,又投入社交中來。可以預料,這亦是夏尼子爵之勝利。
那麽埃裏克呢?最應該感到勝利喜悅的埃裏克,他又在哪裏?
他被痛苦之海沒頂,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無法挪動,更無法起身。
是的,他仍枯坐在最初的位置。埃裏克張開他的綠的眼睛,長久地凝視着深紅色的幕布——伊妮德消失的地方。那幕布就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一邊兒現實的,一邊兒虛幻的。他感覺自己在兩個世界的撕扯之間快要爆炸,大腦在痛苦地尖叫,而靈魂卻被捆住,一動不動。
驀然間剛才的最後場景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伊妮德的眼中滴下一顆淚珠,她的嘴唇甚至是微笑着的。她緩緩擡起頭,又優雅地屈了個膝,翩然轉身,以輕盈美麗而決然的姿态永恒地離開了這個舞臺。
……離開他的世界。
埃裏克想要阻止她,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着将她留下,哪怕困住她!可是另一種意志不同意他做這件事,它将他禁锢在原地,而那便是他認定的愛情。又或許那僅是懦弱而愚鈍的自尊,可笑不堪卻又強硬無比,從盲目中得到堅信的力量。埃裏克必須深信自己愛着克裏斯汀,這是他迄今為止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因此他決不能去挽留伊妮德,決不能向她妥協。
可是你要這麽看着她離去?另一個聲音問道,是女聲,痛苦而憂愁。有些像伊妮德的,但更空靈和不真實些,在他精神的海域飄蕩。你想想她的歌聲!想想她聆聽你的歌聲!
可是,埃裏克想:這又不是愛情,什麽能比愛情更加珍貴?
你再聽聽她的歌聲!你再聽聽她的歌聲!聽……
埃裏克突然渾身都因為劇烈的痛苦而顫抖起來。他不斷抽搐着,哽咽,說着一些癫狂而無意義的詞句,就像是有什麽在燒灼着他的靈魂。對,靈魂。他想起整部歌劇裏伊妮德是如何以明淨而湛然的目光凝望,想起她将自身和整部歌劇合二為一時那種燦然的光輝。他怎能不被這種歌聲打動?心靈較常人豐富敏銳上數百倍的埃裏克又怎麽可能聽不出裏面的無聲之言?
他僅是一直在忍耐。
埃裏克忽然之間低下頭,眼淚一滴滴從他幹涸的眼眶裏砸下來。他抽搐着身子,無聲而激烈地痛哭起來。
随着他的流出第一滴眼淚,那種灼燒靈魂般的痛苦消失了。埃裏克不再感受到有一種力量在撕扯他剩餘的半個靈魂,因為那本來已經遠去。他僅僅是感到悲傷如同海洋淹沒了頭頂,他再也無法呼吸,再也無法感受,身心漂浮在這痛苦之海中,苦澀的鹽分是他眼淚一般的味道。
埃裏克心想,他怎能不為那歌聲發狂着迷呢?他怎能不被深深感動和落淚呢?就算他無數次欺騙自己,那只是愛麗兒的歌喉與愛麗兒的故事,可是他難道不知?使小美人魚之歌聲動人的乃是小美人魚之靈魂,而使伊妮德之歌聲閃耀的必然是她自己的靈魂。巫婆可以給予她美人魚的聲帶和喉嚨,卻獨獨無法替換掉她的靈魂!而正是她的靈魂使他目眩神迷,深深陶醉并且移不開眼。
是那個靈魂,同他初見時一般明淨飽滿、純潔無瑕。埃裏克驚異地發現,自己仍能清晰回憶起與她初見時的每一處細節。他的靴子是如何沙沙地踩着地上的積雪,而她的金發是如何被冬日的暖陽戴上了一圈溫暖的光環。這簡直近似愛情,可又絕不是埃裏克能夠相信和承認的愛情。他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再動搖,卻又無時無刻不在自我否決,帶來深深的痛苦與自我厭棄。
是的,早在很久之前,當巫婆将那顆美人魚歌聲的種子交給了那位年輕的公爵小姐,使她以自己的心靈之土滋養培育時,那最終的美妙從何而來便已注定。他們最開始相互吸引的便是靈魂,而所謂的能夠聆聽只是一個理由——那的确對于纾解埃裏克的茫然與痛苦有着極大的幫助,可是這件事也唯獨放在伊妮德身上才能具備意義,而那僅僅是他們溝通靈魂的幫助之一。
現在,埃裏克終于能夠明白,那個靈魂曾經怎樣地滋養和豐富過他醜陋而不凡的心靈。他茫然而疲憊地倚靠在歌劇院的座椅上,周圍人聲鼎沸、歡歌不停,他卻凝視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默默無言。被極大的驚悚與恐怖涼透了後背,仿佛清楚這便是最後一面。
是她的歌聲呼喚出了他的靈魂,使他得以認清片刻的真實。她動情的演繹正如小美人魚丢向大海的那把匕首,直接刺入他躲藏的卑劣靈魂,使他動彈不得。伊妮德是如此了解他,和如此地愛他。她就像是這世界上的另一個他——更好的他。她以悲憫的目光注視着他,用溫柔心碎的聲音呼喚他,請求他來到她的身邊,來到天國的世界。
她因為太過美好而被放棄和死去,他卻因為太過卑劣而茍活在人間。
一瞬間,電光火石,埃裏克完全清醒地認識到了他長久逃避的真相。他知道不久後這股清醒的勇氣便會消失殆盡,所以他必須立刻去找到她,在反悔之前做出不能逃避的誓言。即便他那份自己都無法估量的卑鄙仍可反污為咒語魔術。他得去找他,可是他被困在這張座椅上,動彈不得。命運的偉力把他給壓倒了,他聽見什麽人在他的耳邊嘆息,是風聲嗎。
“伊妮德,別走。”他喃喃地說着,“伊妮德,我們談談。”
根本不會有結果的,他知道。他就像是底下溝裏腐臭的死屍,靈魂深處有着割裂不去的卑劣、虛弱、懦頓和畏縮,他想穿一件光輝燦爛的羽衣,想忽視這些無法拔去的醜陋,所以就沒辦法得出和她的結果。除非他遭到致命的打擊,或者慘痛的教訓,才可能有所改善。而且這教訓必然是血淋淋而不可挽救,必然是應驗在他不敢去愛的地方!
“克裏斯汀,克裏斯汀。”他又開始念這個名字,緊閉上雙眼,流出眼淚,像是念着某種自己已不再相信的咒語,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別的了,“克裏斯汀,我的愛人……幫助我。”
“不,伊妮德,我們談談……”靈魂掠過一陣火燎的疼痛,埃裏克再度如夢初醒。他想要站起來大聲喊叫,卻只是無力地萎縮在座椅上,冷汗涔涔。
孤島上我向愛呼救,卻杳然無回應。
“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他神經質地重複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她就要走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放棄自己最後的希望了。
“克裏斯汀……”他悲哀而小聲地念着。
他似乎哭得更加厲害了,靈魂深處有誰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可是他聽不清了,他開始累了,眼睛睜不開犯困,想要沉入黑甜和遺忘的夢境。在那裏面他是安全的。
不……請別走!
他又帶着精神的極大損耗,萬分疲倦地睡着了。
當他醒來他會忘記一切,當他醒來他将不再掙紮。當他醒來他或許重回癫狂,但必然喊着的是另一個名字。埃裏克曾經有過一次前所未有的昏沉睡眠,足以與今日相媲美。
那是他将黑絲帶系上脖頸的日子。
……
慶功宴終于開始了。
它無疑是盛大的。觥籌交錯,衣香鬓影。數不清的客人端着金色的香槟酒,摩挲着華美的裙踞,互相攀談以及發出笑聲。它又無疑是不夠盛大的,因為再怎樣豐富的前期準備,也無法預料到《海的女兒》的空前勝利——自然,根本沒有慶功宴的規格足以容納人們對它的狂熱喜愛!應當說再怎樣的慶祝都是不足夠的!
更何況所有人都被歡樂的氣氛沖昏了頭腦,所有人都被激烈的喜悅陶醉了心靈。他們踏着醉酒般的腳步湧進來,急于分享心中的情感或是找劇組人員攀談。就連端着香槟酒的侍者,腳步也顯得莽撞而滑稽,帶着活潑的快樂。這是相當熱鬧、盛大的慶功宴。
安德烈和弗明都高興壞了!他們拼命招呼這些平日少能攀談的大人物。可是他們肥胖的面容上不一會兒便出現為難,因為所有人都在問他們:“我們的女主角在哪兒?”
“我迫不及待想要見她哩!”一名年輕的男子活潑地說道。
“這個嘛……”安德烈用手絹拼命擦拭腦門上的汗水,“請大家稍安勿躁。伊妮德小姐她其實……哦,她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先走了。這個嘛……”他本想一同交代伊妮德只演首場的事宜,但現在卻又被這群狂熱的觀衆給吓壞,只好緘默不言。
他小而圓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着,閃動焦急的賊光,思索着糊弄過觀衆們的辦法。忽然之間,他眼前一亮。安德烈用誇張的語調感嘆道:“不過,我們天才的劇作者卻在這裏!”
他用手勢熱情地指向角落裏的男人:“看,那就是《海的女兒》的創作者埃裏克!”殷勤而不失膽怯地介紹道:“我想,《海的女兒》假如有一半的榮光屬于伊妮德,那麽剩下的一半必然屬于劇作者埃裏克!”
“況且埃裏克不僅是這部作品的劇作者,他還提供了舞臺布景和燈光、機關的許多支持。你們所見的那些前所未有的異景,正是出自埃裏克之手的創意。”弗明補充道。
顯然他和安德烈想到了同樣的地方,決定先用埃裏克引開觀衆們急于噴湧的贊美欲,解伊妮德不見的一時之急。他們心中又生出人心易有的不滿足來,對這位罕見的歌者感到不悅:便是只肯唱首場,難道連慶功宴都不肯出席?假如她能挽着他們其中之一的手臂,那麽将有多少笑容可掬的大人物來認識他們呀!
不過無論心中湧現何等念頭,至少此刻面上他們仍是對伊妮德贊不絕口,同時又拼命向狂熱的觀衆們推薦埃裏克。等到這些劇迷們終于确信無法從他們口中榨出伊妮德小姐芳蹤,并大感失望之時,他們總算如同潮水一般向角落裏獨自沉思的作曲家埃裏克湧去了。
安德烈與弗明在他們的身後,以喜劇中常見的滑稽醜角的方式長長嘆了一口氣。
“親愛的安德烈,我可再也不想有這種遭遇了。”
“親愛的弗明,誰又不是呢?”
他們吐舌頭怪相地笑了起來。
“對了,安德烈我的朋友。”弗明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麽,“你說,女主角伊妮德到底去哪裏了?”他着實想不明白,“就算她淡泊名利,也不必直接辭演後面的全部場次吧。”
這一點安德烈也想不明白,并且深為遺憾痛惜。
“弗明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或許她已經離開這裏了吧,我總覺得我們不會再見到她了。”說完之後他搖了搖頭,又大笑起來。
“來吧,幹杯!”“來吧,幹杯!”他們笑着說道。
而埃裏克那邊呢?
人群淹沒了他。
他原本正獨自一人呆在那裏,在恍惚之間沉思。心靈是疲憊而模糊的,仿佛略去了一些不相幹的事情。他該去尋找克裏斯汀,因為作曲家向女演員恭賀勝利實在是最合适不過的事情。而他深慕對方,理應千方百計尋找搭話的機會。可是他的腳卻像是生了根,甘願呆在角落,不做動彈。
這并不是因為他畏懼多人的場合。不。之前他已經在伊妮德的幫助下克服過對人群的恐懼,如今亦能坦然和那些庸人們問好,即便稍感不适。不,他不去做僅是因為他不想去做,厭倦去做。這理由雖然幼稚任性,倒不是不可以作為長時間混跡于人群後的稍稍放縱。
埃裏克蹙緊他的眉頭。
他剛要繼續潛入他思想更深的海域,打撈那個理應閃亮着的名字。忽然之間,許許多多的人帶着蠢笨卻又熱烈的笑容湧了過來——無邊無際——将他包圍。這些俗世的,他向來看不起卻又暗自羨慕的人們,現下一齊圍了上來,熱烈地祝賀他,恭維他。告訴他,這是前所未有的著作,這是前所未有的勝利!
他快樂嗎?人群湧動之中埃裏克茫然地詢問自己,應該吧。這不正是他渴望的東西嗎?人世的承認,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陽光,以及克裏斯汀的愛情。是的,他的愛情已經不加掩飾,唯克裏斯汀可以使其圓滿。但是人世的承認,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陽光,他現下全都得到了!按說他該高興到發瘋。可是為何在此時此刻,在無數贊頌他音樂才華的人群的包圍之中,埃裏克所感受到的,卻是深深的茫然與孤獨?
《海的女兒》大獲成功,他在毫無預兆的時刻得到了自己曾經夢寐以求之物,卻是索然無味。而另一個名字,他終于想起的,絕不該被遺忘的名字。
她已在這個夜晚離開了巴黎。
離開了他的世界。
人群在吵嚷,不遠處的克裏斯汀正面帶微笑和夏尼子爵起舞,小舞女們四處跑來跑去。在歡樂鼎沸的人群之中,在喧嚣豪奢的宴會之上,一夜揚名的作曲家埃裏克,忽然之間掩住面容,像孩子一般大哭起來。他的淚水一滴滴滑落面頰,落入痛苦而寂靜的死海。
沒有希望了,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他只能去要那件……華衣了。
埃裏克的喉嚨裏發出怪誕而痛苦、不似凡人的哭嚎,可是旁人卻紛紛稱贊——
“看啊,這就是敏銳的藝術家。”他們津津樂道,“想必他又是想起了心愛的小美人魚,才不分場合地痛哭起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