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關

◎處處留情之人最難過情關。◎

3. 情關

連決回家以後,省不得要被連夫人追問:禦史家的女公子怎麽樣,戶部尚書家的千金怎麽樣,安都郡主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

不勝其煩。

連夫人又說:“娘仔細想了想,你姐姐定然是想借你的婚事拉攏聞汝琴,所以才想讓你娶她女兒。可聞汝琴也是公主竭力争取的高參,你不宜趟這個渾水。”

皇後一心想培植自己的勢力,永康公主也想将滿朝女官納入麾下,跟她的皇帝弟弟分庭抗禮。

而聞汝琴擔任樞臣二十年,身兼戶部尚書、內閣大學士,是當朝女官之首。皇後和永康都想得到她的支持。

連決對此心如明鏡,自然不願摻和到黨争裏去,所以他說:“是,聞氏女公子娶不得。”

“所以娘說,還是舒家好,誰也不站,官聲又好聽。最重要的是,舒家是世代簪纓啊。”連夫人說到“世代簪纓”,語氣中流露着羨慕。不過:“只有一點讓娘有些猶豫。”

連夫人是平民小戶出身,又是以侍妾的身份嫁入連家,因此最在意家世名節,希望兒子能娶個簪纓門第的女子。富貴是其次,權勢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好聽,清貴。

連決垂目聽着,手攏卻在袖中摩挲芳卿給他的絲帕,沒有對連夫人說:誰也不站,才是最難保全的。

他不接母親的腔,連夫人也只好說自己的:“婧之也在朝中供職,內閣可不是個清淨的地方,又忙。你們成了親,難道也叫你主內?”

因為兩位女皇帝的緣故,大燕女主外、男主內也成了一種風俗,不過這種情況仍算少數。

連決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擡了擡眼。

他竟不知自家娘親什麽時候跟禦史家的孫女那麽熟了,連名字都叫上了。

“嗯,所以這舒姓女公子也娶不得。”連決點了下頭:“兒可當不了聞相公那樣的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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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夫人要教他氣死。

“這樣,娘,”連決笑着,一點也不着急:“兒子改日再進宮見姐姐一面,再跟她商量商量。”

“好啊。”連夫人催促:“宜早不宜遲,你明天就去吧。”

在連決的婚事上面,皇後的話語權最大。一則她是君,家人都是臣;

二則連家也不是豪門望族,往上數三代還是布衣黔首,因此十分看重帝王恩澤,一定要請天家賜婚才有顏面,所以不得不經過皇後的首肯。

連家若想光大門楣,就指着皇後這一代了。既成外戚,便騎虎難下,如果下代天子不是皇後所出,極有可能遭到清算。現在趁機累積自保的實力,也是為連決的将來着想。

所謂走為上策,連決這就沒了人影。但他聲稱要進宮找皇後,其實卻是想尋求芳卿的蹤跡。

那日她說“理應不會再見”,令他琢磨了許久,也思索不出是什麽意思。不論怎麽理解,她都像在說他們本不會相識,也不該相識。

如此一來,他倒更加在意芳卿的身份。也只有知道她是誰,才能明白她為什麽那麽說。

除了好奇心的驅使,連決還存了與她争一争的心思。

她那麽武斷地說他們不會再見,但燕京就這麽大,皇宮又那麽小,怎麽就不可能再見呢?

他非要再見一面不可。

要在皇宮裏找人,走皇後的門路最容易。可是這事偏偏不能讓她知道。

連決自己手上也有一隊人馬,但他也不想用。他不想讓外人窺探他的私事,也覺得慢慢尋人更有意趣。

只有出其不意的相逢暗示的才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連決四處轉了一圈,悠哉地打馬來到了皇城裏的一座小宅。

他在朝中有個好友,名叫山鶴齡,比那些宗室子弟值得托付。

山鶴齡這名字聽上去是個老翁,但實際只比連決年長兩歲。他十四中舉,十七奪魁,隔年入翰林,年紀輕輕已經當上了內閣學士。

因為是天子近臣,日常出入皇帝的書房和寝宮,山鶴齡對宮中的事也略知一二,問他最合适不過。

連決到訪時,山鶴齡正在家裏寫折子。

“你這個富貴閑人別只顧相思了,快來出出主意。”山鶴齡嘴上長籲短嘆,面上卻不見愁容,下筆也快,“唉,是個棘手的差事。”

“怎麽?”

“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郁令君彈劾案’,你可聽說了?”

連決脫口而出:“郁芳卿?”

“是。”

連決不在朝中為官,但也知道圍繞着芳卿的種種傳聞。他還笑稱這位郁大人真是風頭無兩,卻沒想過縱使相逢應不識。

“你別笑,現在正是我在寫這個覆奏的奏本,”山鶴齡拿筆指了指桌面上的草稿,“明日就得交上去。”

“一篇覆奏也難得倒你?”

“這篇難得倒!”山鶴齡拉着連決,要他出主意:“內閣七位閣員,半數以上都是公主黨,聞大人她們議了,偏要我來寫覆奏。”

山鶴齡兼着內閣的館職,但只有大學士才算內閣閣員。衆學士中,也屬他資歷最淺。盡管有幸參議,也只能敬陪末座,負責起草記錄等瑣碎的事。

如他所言,內閣中的公主黨占了半數,芳卿也是永康公主的人。內閣議了她的彈劾案,結論當然是保。

可是保她的覆奏寫了,山鶴齡就成了公主黨的槍手,會惹皇帝不高興。但內閣已經議出了結果,他又豈能擅作主張,為了得到皇帝的賞識,去得罪公主和一幹上司?

誰都不想得罪,最後誰都要得罪。所以他說這折子難寫。

“皇上既然交議內閣,多半也是想保一保的意思。”連決說,既然皇帝讓公主黨主持這個案子,那聖意已經一目了然了,“你照聞汝琴的意思寫不就是了。”

“對啊!好你個連二。”

山鶴齡也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一時不如連決一個局外人看得明白,讓他一說,當下就通透了。

“你不來當官真是屈才了,聖上的心意讓你看得一清二楚。”

連決靠在窗前,垂眼把玩着手上的香包,既不享受他的誇獎,也不開口謙讓。

山鶴齡重新提起筆,可蘸了墨又頓住了。

“不對呀。聖上為什麽要保郁芳卿呢?”

連決想了想,問:“她是個美人?”

芳卿在內閣下司,山鶴齡自然也見過她幾次。他不假思索地回道:“确實是個美人。不然也不至于惹上這樣的名聲。”

他的意思是,卑鄙小人最喜歡給容姿出衆的女子制造污點,不然就沒處說三道四。

山鶴齡也認為此次彈劾是一樁構陷。

連決覺得有趣:“你信她是無辜的?”

“誰不知道她和已故的霍将軍情深意篤,忠貞不渝,眼裏根本容不下旁人。若霍将軍還活着,他們夫婦二人必是當朝第一情深伉俪。”

連決了然。

“霍将軍生前光明磊落,确實是個令人敬重的大丈夫。”

他提到霍成烨,嘆息一聲,由衷地惋惜和折服,“我若是女子,說不定也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甘願許下終身。”

“甘願為你許下終身的女子已經不少,你還要再許人家?”

山鶴齡損了連決一句,兩人笑鬧一會兒,重新說起正事。

“皇上八成是起了色心,否則為什麽偏偏要保公主的人。他不是前段時間才把公主的奶爸貶去了南方嗎,怎麽只有這位郁大人如此特別。”

連決和他姐姐一樣,對皇帝的種種行徑嗤之以鼻,“只是霍将軍是為國赴難的英雄,他不好君奪臣妻。”

山鶴齡變了顏色:“停!你也不怕我這裏有宮裏的探子。”

連決笑笑,一點也不怕。

“對了,鶴齡。你這覆奏寫了,怕還是要得罪人。”

“皇後娘娘?”

誰都知道,皇後因為葉昭儀的上位,十分不喜歡郁芳卿。

“哈哈哈,”連決不置可否,朗聲笑着對蹙起眉頭的山鶴齡說:“你安心寫,我會為你說情的。”

“我看你就是故意捉弄我!”

不論如何,這篇主宰芳卿命運的奏章已經有了着落,山鶴齡洋洋灑灑寫了兩遍草稿,只待謄好了,次日交上去。

“行了,”連決說:“你的差事有了交待,快來幫我想想,宮中都有哪些女子像我那日見到的人?”

山鶴齡寫着公文,聽了他的陳述,沉吟道:“衣飾精美,深谙宮中典故,芳齡大概二十有五,還說你們不應該見面……”

怎麽聽都不是良人。

山鶴齡看了芳卿留給連決的手帕和香包,用料都是宮中常見的貢絲貢綢,圖樣也沒什麽特別,更沒有繡字,尋常得要多少又多少。贈物之人是個心機缜密的女子也說不定。

所謂睹物思人,似無若有,才能牽腸挂肚。如果在繡品中留下證據,就是落了下乘,只剩媚俗。

連決向來不會為情所困,什麽女子與他暧昧的手段都能識破,現在竟然沒有瞧出這位姐姐的心思,一定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山鶴齡無聲地笑了笑,擡眸瞥了連決一眼。他還拿着那方絲帕和香包端詳,可見猶不死心。

誰能想到,處處留情之人最難過情關。

山鶴齡不希望好友耽于風月,所以有意讓他斷了念想:“那這位佳人興許是哪個妃嫔吧。”

連決露出了苦笑。

“你也這麽覺得?”

他看出芳卿已經嫁人的身份後,悵然若失了許久,不過仍然心存僥幸。可她說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面,又幾乎印證了他的猜想。

如今連山鶴齡也這麽說,連決愈發相信芳卿就是皇帝的某個妃嫔。

想到皇帝,他的神情沉滞了下去。如墨的眼睛隐去了光輝,俊逸的面容漸漸顯出峻刻的一面。

“她留給你的手帕和香包也沒有半點蛛絲馬跡,那就是沒留下能證明她身份的證據,不怕給了你,不怕人查。”山鶴齡勸道:“多想無益。宓妃留枕罷了。”

連決又何嘗不知,對方若是帝王妃嫔,自己只能落個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下場。像傳說中的陳王和宓妃,縱使相見,也只能在夢中互訴衷腸。不能動心的感情再熱烈,也只能是一場幻夢。

但情之一物最動人處,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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