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月

◎春天又到了,但我的夫君卻再也回不來了。◎

4. 明月

連府,舒婧之接了連夫人的帖子過府作客。

不是辦公的日子裏,她已經卸了官服,穿着一套雅致的淺松綠襦裙造訪,很有閨閣女子的書卷氣,連夫人看了很是滿意。

但舒婧之聽說連決去了山鶴齡府上,心思馬上一動。

過了一會兒,連決回來了。他被連夫人派來的丫鬟騙到小花園,和舒婧之打了個照面。

他一來,連夫人和下人們都借故走掉,獨剩一對适齡的男女在亭中面面相觑。

剛才,舒婧之甫一見到風姿卓然的王孫公子,差點一見傾心。等兩個人坐下來,連決卻真的只是坐着。

他垂目品着茶,也不主動講話。如玉如琢的五官僅僅是這般看着就賞心悅目,如圭如璋的氣質則像渾然天成。偏偏他又是個武将的底子,線條英朗而立體,非但不見柔美之感,還頗有陽剛之氣。

舒婧之第一次見連決,心口就如同被一股清澈的湍流沖開一半。

她端着茶盞,連決也端着茶盞。她看着他目不轉睛,他卻十分心不在焉。

燕京一直有“蓮子有心,連決無心”的傳聞,舒婧之看着連決的态度,心中也有了底,迅速冷靜了下來。

但來都來了,不能白來。舒婧之見私事談不成,幹脆談起了公事:

“我知道山大人在拟郁令君的奏本。若連公子能透露一二,我自當感激不盡,日後絕不過府叨擾。”

連決聽了忍俊不禁,終于擡眼望了過來,眸中流光溢彩:“此事也與舒女史有關系?”

“郁令君正是我的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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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确實值得送一個人情。”

塵埃落定的事最适合送人情。連決知道舒婧之要在上官面前表現,放下心來與她交談:

“你上峰的仕途應當是保住了。”

“連公子也知道我的官品并不入流,許多事接觸不到。如何保住,還請指教。”

“過謙了。”連決伸出三根手指:“郁令君這件事,不外乎三個人出了力。”

“聞汝琴,山鶴齡,還有,”他頓了一下,其實最應該謝的就是皇帝。但冷暖自知,有沒有皇帝的偏袒,當事人最為明白,他何須在人面前戳穿。

于是,他說出了第三個人名:“來棠。”

……

“來棠?”芳卿面露訝色。

舒婧之斟酌着說:“聽說是來将軍幫您作了證。”

來棠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女将軍,但與芳卿并無交情,這次卻冷不丁站了出來為她作證,說她當日見過芳卿,她沒有與藺征在一起,私通一事子虛烏有。

皇帝的旨意還沒下來,內閣也不會輕易走漏機要,審理到什麽進度了都沒有一點風聲,又怎麽會說都有誰參與其中。

芳卿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下官自有可信的門路。”舒婧之還要藏着她和連決的關系,只道:“絕對是個可信之人。”

芳卿以前喜歡用葉昭儀、程忍冰這樣出身寒門的官員。但她不能否認,舒婧之出身公卿世家,朝中各處皆有人脈,辦起事來确實比她們事半功倍。

彈劾她的人一直拿不出她與藺征私通的證據,才按捺不住在皇後的千秋宴上設計陷阱,引誘兩人秘密相會。

手段拙劣,但十分有用。

好在他們二人反應得快,芳卿也馬上找到了連決“幫忙”。她以為這位年輕國舅是利用定了,哪裏會想到來棠為她上奏陳情,省去了一大筆麻煩事。

芳卿想,聞汝琴在朝中一言九鼎。如果換了別人主持查案,她沒有這麽容易脫身。山鶴齡執筆潤色,一字一句都可以左右她的命運,這兩人都該謝。

而來棠的官職比她高,現在是昭毅将軍,同光元年還受封為梁國夫人。她二人素昧平生,唯一的聯系就是來棠早年與霍成烨有過同袍之誼。

……

這日是個晴日,天高雲闊,蒼穹下的宮殿看起來比平時巍峨。

芳卿在北門等着大臣們出宮,一見到來棠便上去一拜。

“多謝來将軍。”

“郁令君不必多禮。”來棠雙手将她托起:“若是為了彈劾的事,就不用謝了。”

芳卿直起身子,來道謝是其次,主要是探明來棠為何向她伸出援手。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何況是雪中送炭。

在宦海中生存的人,每一次幫忙,都是想從你這裏得到點什麽。她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擔得起來棠的相助,又有沒有給得起她的東西。

芳卿擡頭,看向眼前這個比她年長幾歲的女人。她第一次近看來棠,先被她的容姿懾住了。

大燕女官的官服制式是古往今來獨一份的,本意是希望更多女子因為向往華美的官服選擇入仕,但也依然遵循了“文着玄,武着朱”的傳統,也就是文官穿黑色,武官穿紅色。

來棠身着紅色朝服,上衣下裳,身後的绶帶随風揚起,整個人挺拔秀麗。她是武官,常年風吹日曬,皮膚有些粗粝,但卻生機煥發。

芳卿還沒開口,來棠已經開門見山了。

“令君可能不知道,霍将軍生前曾救過我的命。”她噙着笑說:“所以見你有難,我不管怎樣都不能袖手旁觀。”

芳卿一聽霍成烨的名字就怔住了。

“亡夫救過您的命?”

“很多年前了。”來棠說:“那時我才剛入京,剛進軍營。”

來棠今年三十多歲的芳華,前半生卻比芳卿更加曲折。

進京前,她是一個判了死刑的階下囚。不過按照大燕律法,判了死刑的案子都要從地方送進刑部校審。

刑部看了,塗州女子來棠弑夫,人證物證俱在,殺人償命,當地縣令判得不錯。然而,聞汝琴卻指出犯人供詞中另有隐情。

原來,來棠十四歲就嫁了人,但丈夫是個惡鬼,喝醉了總是打人。她懷了孕也打,把孩子打沒了。

她挨了幾年,終于有天忍不下去,提刀殺了那個男人。

聞汝琴主張來棠非但不應判處死刑,還應該無罪釋放。她的政敵都跳出來反對,說這個先例不能開,一時間吵什麽的都有,“來棠案”立刻轟動朝野。

來棠當時的名聲很差,不僅因為她殺死了自己的丈夫,還因為聞汝琴的政敵也拿她做筏子,使勁編排。

因為她姓來,他們就說她是來俊臣的後代,留着生性殘忍的血,長着蛇蠍般的心腸,狠毒不仁。

這樁案子和芳卿的案子一樣,本質上只是黨派之争,借着案子互相抨擊,争奪權力。但從結果上看,依然是好的。

聞汝琴贏了,來棠被當天釋放,還被收為聞府的侍女。

後來,聞汝琴也是真的賞識來棠,遂将她遣往軍營,希望她能建功立業。

“可是太難了。行軍打仗比我想象得艱苦,因為我的名聲不好,所以軍中的兵将也欺辱我。”來棠說起當年受的苦,嘴邊還挂着淡笑:“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很想順勢一死了之,還能留下一個為國捐軀的好名聲,讓人記得我是個好人。”

芳卿安靜地聽着她娓娓道來。

“一旦存了這樣的心思,連求生的本能都失去了。”來棠離開回憶,深深望進芳卿的眼睛裏,“是霍将軍将我從刀口上救了下來。”

長長的官道兩邊已經生了朦胧的綠意,兩個女子站在和煦的春風裏,都感受到了人間的一絲溫暖。

“霍将軍說,我被丈夫毒打沒死,遭鄉鄰欺淩唾罵沒死,在大獄裏受盡折磨沒死,迢迢千裏的進京路上也沒死。

“他說我歷經了這麽多苦難都活了下來,為了自己活了下來,現在怎麽能為了別人的仇恨去死。能甘心嗎。”

芳卿還是靜靜地聽着,不過眼眶無聲地紅了。

“是啊,他怎麽能那樣死在了別人的仇恨裏。”

男子漢大丈夫應當保家衛國,戰死沙場是死得其所,将來流芳百世,受萬民敬仰。

可是大燕建朝的幾十年裏,一直在戰火連綿中度過。到了本朝,無論國力還是軍民之心,都經不起繼續窮兵黩武,一意孤行。

春秋無義戰,已經到了不得不止戈興仁的時候,但有人卻為了一己私利,編織仇恨,煽動更多的将士走上戰場。為了謊言殺戮、殉難,究竟是忠義,愚昧,還是可憐?

霍成烨一直深知這些道理,可他明知荊山一役可能無關家國仇恨,卻還是受命前去了。

他不去,就是軟弱、貪生怕死、賣國。

“對不住。”來棠見到芳卿的紅眼眶,馬上改口:“郁令君,我的本意絕非讓你想起傷心往事。”

芳卿笑着搖了搖頭:“無妨。”

這些年,她時不時想起霍成烨的死,也扪心自問過,究竟是懷念他,還是懷念琴瑟和鳴的安穩生活。

今日見了來棠,她的心裏總算有了答案。

芳卿又合袖朝來棠拜了一拜:“謝過來将軍。”

來棠笑了:“怎麽還謝?”

“這回是謝謝您告訴我這段往事。成烨離去的這五年,我時常後悔。直到方才看見眼前春意盎然,想的也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春天又到了,但我的夫君卻再也回不來了。”

芳卿的眼裏仍含淚光,但是輕薄柔軟的,甚至有些明亮。她由衷地說:

“來将軍這次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不僅救我于困境,還讓郁芳卿知道自己沒有嫁錯人,更沒有愛錯人。”

世間之事都有因果。多虧了霍成烨救過來棠一命,又說了那一番話,才讓來棠一直記在心裏,然後有了今日的急人之困。

當初結下這段緣的是他,最後卻是她收到了善果。

即使霍成烨已經不在人世,也還是在冥冥之中愛護着她。如此情深義重,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辜負。

作者有話說:

白月光是真·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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