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逢燈

◎她的女兒想要一個父親。◎

5. 逢燈

說到最後,兩人又聊了一些閑話。

“其實那天我都瞧見了,可不是幫你作僞證。”來棠打趣道:“正巧是我負責巡邏,走到芙蓉池那裏,看得一清二楚。你和連氏公子在一起,是不是?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向任何人說起。”

芳卿啞然。

她确實沒想到來棠什麽都看到了。而她去搭讪連決時敢說敢做,現在面對調侃,倒略顯窘迫了。

來棠瞧出她的顧慮,收起玩笑,如一般好友一樣寬慰道:“郁令君不必介懷。我雖然與連氏沒有深交,但也知道他是個世間少有的男子,與您稱得上般配。”

更重要的是:“霍将軍在天有靈,肯定也不希望你一個人孤獨終老。”

芳卿無聲地嘆了口氣,提及霍成烨的時候,眼中依然盛滿緬懷。

“他倒真是這樣的人。”

這兩年,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都勸過她,說現在已經不興女子為亡夫守節了,守寡要被人笑話,也真有人笑話她想立貞節牌坊。

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訴她,她大可以放下霍成烨再嫁。

可她就是放不下。

按照世間常理,大多數感情都經不住時間的流逝。時日久了,總會淡去,善變才是人之常情。

如果她不去想霍成烨,一直不去想,或許也會有淡去的那一天。但世間處處有他的痕跡,時不時地提醒着她,曾有一個男人那樣深愛着她。

就像來棠幫了她,如同暗室逢燈,但這盞燈卻是霍成烨點的,只不過由來棠交到了她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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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忘不了他,也無法割舍他的好。至少,她一日不查明他的死,就一日無法放下。

回到直廬,芳卿的臉上已經平靜如常。

屋裏,程忍冰在跟舒婧之閑聊。

“我聽說連家不想讓他家公子尚主,所以安排了你跟連決談婚論嫁,可是真的?”

芳卿駐足,沒有馬上進去。

聽程忍冰一提,她才想起來連決這個人,原來已經忘了。用不着他了,也就抛之腦後了。

再聽屋裏,舒婧之的回應平平淡淡的:“沒有什麽真不真的,只有塵埃落定的事才是真的。”

“和怡長公主再怎麽說也是金枝玉葉,只不過是嫁過一次人,就被連家這樣嫌棄。”程忍說:“你可要小心些,保不齊公主會将這氣出在你身上。”

芳卿聽了,無奈地搖搖頭。

就算貴為公主,有過一次婚姻也要遭受夫家的嫌棄。

舒婧之沒有理會程忍冰的興風作浪,屋內一安靜下來,芳卿也直接掀了簾子進門。

她一來,兩名女子都停下了公務,一齊看過來。

程忍冰的眼神最緊張,因為這些日子她一直無事可做。不過細算下來,芳卿已經有月餘沒有讓她碰奏本了,每天只是整理過往的記檔。最近一段時間則什麽活兒也沒有。

“郁大人。”程忍冰搶在舒婧之前面行了禮。

“嗯。”芳卿點了下頭,卻把舒婧之叫了出去。

事後,藺征也跟她合計過,想揪出幕後黑手。因為這次對付她的人連着他一起陷害,他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芳卿不想事事都仰仗別人,所以沒有交出程忍冰。一則,她還想留着她引蛇出洞;二則,程忍冰若是落到藺征手裏,還不知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

來到外面,芳卿對舒婧之吩咐:“我要你想辦法寫個奏本。”

“請大人示下。”

“你不是一直氣不平她更受重用嗎?”芳卿的目光越過舒婧之的身後,看向垂在門前的毛氈簾子。她沒說要寫什麽,而是直接抛出了難題:“看看你的文采。”

舒婧之聽了很是為難:“大人,這……”

“來将軍的事你做得很好,你的可信之人也非常可信。”芳卿似笑非笑,點到即止:“要替我謝謝他。”

舒婧之豁然開朗。

丹書臺表面上是做書面上的差事,但大家都是靠才學考進來的,無論書法還是做文章的功夫都相差無幾,不是一個僅靠真才實學就能出人頭地的地方。剩下的考察的就是人脈和處事的手腕兒,而這一點,世家出身的她勝過程忍冰太多。

芳卿特意提起連決,就是為了暗示她這點。提起來棠,則是意指她被彈劾這事豈能就這麽完了。

“下官明白了,謝大人提點。”

舒婧之得知自己取得了信任,借着拜謝的動作松了口氣。

芳卿與她交代完就直接離開了。

她這幾天沒怎麽回家,不是因為身陷彈劾案,而是因為不想回去。

但不管怎麽樣,她都還有個女兒。誰都可以不管,女兒不能不聞不問。芳卿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可是她沒有辦法一直待在這座府邸裏。

霍九如今年七歲,已經長得十分懂事,幾天不見親娘也沒有哭鬧,看到芳卿回來還給她端茶。

“娘,您還在生二叔的氣嗎?”

芳卿的嘴唇還沒碰到茶盞,就停住了。她擡起頭,溫柔地問:“娘什麽時候生你二叔的氣了?”

“可是剛才聽見您回來,二叔卻說還有一章策論沒看完,都不跟我一起來。”霍九如理所當然地說着:“平時二叔不是都會馬上來見您嗎。”

童言無忌,孩子什麽都看在眼裏。

芳卿默不作聲地放下茶,霍九如還在為她二叔說情:“娘今天在家裏用晚膳嗎?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對不對?九如好久都沒有跟娘和二叔一起吃飯了,上一次還是過年的時候。”

霍九如說得可憐巴巴的。

“是。”芳卿只好順着她的話說:“等你二叔讀完書,就叫他來一起吃吧。”

霍九如歡欣地往後面書房去了。芳卿看着她走遠,才低頭喝了口茶。

當年霍成烨死時,九如才不到兩歲。由是在她的記憶中,并沒有父親這個人。她也不知道霍成烨長什麽樣子,只認識她叔叔,霍行澤。

霍行澤比霍成烨小六歲,也比芳卿小一歲,但還沒有娶親。他們兄弟二人原本就住在一起,後來芳卿和霍成烨成婚,直接嫁了進來,一家人就住在一個屋檐下。

後來霍成烨戰死,芳卿悲痛欲絕,府裏全由霍行澤一個人打點,甚至九如都要他幫忙照顧。

等她重新振作,入朝為官,更需要有人照看幼小的女兒。霍行澤要在家讀書考功名,便攬下了這個責任。

對九如來說,霍行澤就是第二個父親。有一次,芳卿目睹他們叔侄二人獨處,親耳聽到了九如偷偷喚霍行澤“阿爹”。

芳卿自己的父親早就死在了戰争裏,對他的印象也不深,但是九如跟她不一樣。

她的女兒想要一個父親。

對孩子來說,能跟兩個至親的人同桌吃飯,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之一。一張圓桌,霍九如坐在母親和叔叔中間,吃得最多。芳卿和霍行澤面對面坐着,安安靜靜地動筷。

芳卿垂目吃着一碗銀魚羹,總能感受到對面的男人在看她。那樣的視線倒不叫人讨厭,反而有些可憐。

霍行澤和他哥哥長得像,見到一個就能認出另一個。特別是他們的五官輪廓,仿佛天生是拜将封侯的人。朗目疏眉,都是英姿勃勃,不怒自威。

被這樣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地看着,任誰都要坐立難安。

他們上次同桌吃飯就是九如說的除夕夜,阖家團圓時。可是九如沒撐到守歲就睡着了,只剩下他們兩個孤男寡女。

這些年以來,芳卿也漸漸察覺到了霍行澤對她的情愫。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只是等發現時已經晚了。那天夜裏,她看着霍行澤與他哥哥相似的眉眼,意亂情迷,險些釀成大錯。

所以之後這段日子,她總是盡量留在宮中值守,不想回來。

今晚有霍九如夾在中間,一頓飯吃得相安無事,但總不是長久之計。孩子總有一天會發現,或許以霍九如的聰慧,早就發現了,只是不說,而是默默地撮合。

大燕并不禁止夫兄弟婚,也就是一個女子死了丈夫,可以改嫁給他的兄弟。知曉他們家關系的,譬如藺征,也說過像“你們真成了一家也好”之類的話。

芳卿回到卧房,沐浴過後,披着頭發坐在妝臺前看賬,默默算着自己的積蓄。

她原本是戰俘,在燕京當然沒有家。這座宅子是霍成烨當年立了戰功,先帝賞賜的,對外還稱“霍宅”,所以不便随意處置。

她本可以一直住在這兒,畢竟這裏也是她的家,但這些時日還是讓她動了另置宅邸的心思。

等她的官升上去了,自立門戶也更方便人情往來。

她們母女二人倒不需要多大的宅子,但卻不能不襯得起她的官位。只是宅子大了,要雇的人也多,何況九如年紀還小,需要奶娘照顧。

處處要錢。

她一年的俸祿才八十兩銀子,算上各項補貼,也不過再加一百兩。平時給上官送禮打點、宴賞下官花得更多。之前賀皇後千秋的禮物就花去了百餘兩。

所以論積蓄,她是沒有許多的。逢年過節、人情世故方面雖然有些額外收入,卻還不足以購置一座體面的府邸。

芳卿撐着額頭看賬思索,房門被人輕叩了兩聲。

霍行澤在外面低聲喚道:“嫂嫂,能與你說會兒話嗎?”

剛才霍九如在場,他們什麽話都不便說。但此刻……

芳卿看了看自己一身寝衣,不過一件抹胸裙子,外面罩了件大袖衫,披着一身頭發,怎能見人。

“我要花些時間更衣梳妝,不如明日吧。”

“不必見面,就這樣隔着門說話也好。”窗上映出了霍行澤的側影。他緩緩說着:“我……也不忍見你為難。”

芳卿坐在繡凳上,遠遠望着門窗,忘記了回應。只看絹窗上的剪影,霍行澤與他哥哥更是一模一樣。

就好像霍成烨回來看她了。

聽不見芳卿應聲,霍行澤又說:“只是科考的事,我想與你商量。”

他暗示自己不是來談兒女情長的。事關前程,芳卿馬上放下了幻夢,端起一盞燈走到了門邊。

“你說吧。”

“我聽你的,考武舉。”霍行澤說:“今年一定登科,奪得一甲。”

他原本和他大哥一樣,是個将才,但卻說什麽也不願入伍,而是要去考功名。

不過科考之路不順,霍行澤屢試不第,上次大考也落了榜。若這次還是落第,就又蹉跎了三年。

芳卿曾勸他考武舉,武進士也是功名,而且十拿九穩,但他卻不肯。

現在四海平定,漸漸沒有仗可以打,當武官難有出頭之日,地位也不如文臣。所以霍行澤想走跟他大哥不一樣的道路,更不想成為霍成烨的替身。

他還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害怕自己從武會像霍成烨一樣死在外面,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照顧芳卿母女了。

“怎麽突然改了主意?”芳卿略感意外,但稍後又想到探究緣由已經不再重要,“這樣也好。以你的本事,走到殿試不難。”

“當真?”

霍行澤聽到芳卿的贊賞,将信将疑,怕她哄他開心。

芳卿此次遭遇彈劾,終于讓他感受到了無力的滋味。什麽忙也幫不上,更保護不了她,滿腔憤怒和恨意無處發洩。

他現在就需要權力,刻不容緩,所以再也不能落第了。如果武舉的路子行得通,他就去考。到了殿試當上天子門生,定能謀個一官半職。

“當真。前些時候,我還打聽了今年都有哪些大名鼎鼎的考生,他們應當都不是你的對手。”芳卿稱贊完了,還是要刺激霍行澤一下:“不過只一人說不準。”

她想起那個名字,許是覺得最近的事總是與他有關,唇邊不禁浮起了笑意。

“連決。他興許也要考。”

霍行澤當然聽過連決的名字,知道他是人中龍鳳。只不過剛才還是以取得“一甲”為目标,這會兒卻變了:“你放心,我必定拿下魁元,不會給大哥丢臉。”

芳卿笑了。

她又貼近門邊說:“雖然選了武舉這條路,但成烨是成烨,你是你。你也不會給他丢臉,千萬別因為惦記着你大哥,就給自己施壓。事事都以他為榜樣,你就不是你了。”

“可在你眼裏,難道不是只有像大哥那樣的男人才是最好的嗎。”

霍行澤的話把芳卿問住了。她的影子釘在了窗上,仿佛那裏本來就印着一幅畫。

他擡起頭,隔着紗絹凝望芳卿的側臉。他看着她的影子,見她披着長發,心中已經生了绮思,克制不住在腦海裏勾勒窗內的景象。

一直以來,他不想成為兄長的替身,但無論功名、官位,還是心愛之人都求之不得。

是他想左了。只要可以得到,又何須拘泥于名分。替代,替代,就是終有一日能取而代之。

霍行澤擡起手,想撫摸芳卿的影子,但卻情不自禁地推開了門。

芳卿還在低着頭沉思不語,“砰”的一聲,冷風突然一貫而入。她猛地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門怎麽開了,就立馬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嫂嫂,你就把我當成大哥的替身吧。”??

作者有話說:

小連:為什麽連替身都要競争上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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