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夫人

◎你還是更适合當霍夫人。◎

6. 夫人

馬上就到安都郡主的芳辰,正是青梅竹馬冰釋前嫌的好時機。

連決尋來了一幅前朝的山水圖,站在書桌前,準備好了裝裱的用具,打算親自裝裱。

但裝裱是門精細的手藝,不是說做就馬上做得來的。他專注地盯着托裱的細節,偏偏他皇後姐姐屢次三番派人來同他說科考的事。

真是不巧。

這次,皇後指使來傳話的是她最信任的宮監。

“國舅爺,娘娘這次讓奴婢來帶話了。”

“嗯。”

連決就在這內侍面前專心致志地搗騰着給小青梅的禮物,也不擡頭。他一派風流倜傥,但嘴上卻不閑着:

“公公可別覺得我不領情。娘娘從未出閣前就一直很疼我,待我比同胞兄弟還親,這我是銘感在心的。”

年輕的宦官瞥了瞥連決手上的活計,低下頭道:“奴婢不敢。”

連決知道他都看在眼裏,自己只裝作不察,“只是我現在也幫不上娘娘什麽忙,這一點,還要多仰仗公公。”

他雖然在做戲,可他的話卻是實話。

皇後雖然貴為一國之母,卻與皇帝貌合神離,指望不了丈夫。她沒有姐妹,只有一個異母的弟弟。娘家無人,處處掣肘。父親連昌年因怕新帝忌諱外戚,所以早早致仕,只在朝堂上空留下一個美名,幾乎毫無用處。

“國舅爺說笑了,奴婢分內的事。”來傳話的宦官說完,才意識到連決不知何時反客為主了。明明是他來替皇後訓話的,結果反被拿捏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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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改口勸道:“只要國舅爺您肯入仕,不就是幫了娘娘的大忙嗎?以您的身份和才學,封侯拜相,高官厚祿都是唾手可得呀。旁人做夢都夢不來。”

連決卻道,蜉蝣及夕而死,夏蟬不知春秋。什麽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也難怪皇後覺得他一點沒有光耀家族的志向,更不把她的諄諄告誡聽進心裏,所以只能讓人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

內侍也說不過他,只好直接切入正題,慢條斯理地說:“今年要參加武舉的考生,娘娘已經讓奴婢一一暗查了。勇武之人甚少,倒教國舅爺放心——屆時聖上欽點魁元,勾的必定是國舅爺的名字。”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考考馬射、步射、弓法、刀法、舉石,要查同年的考生是什麽水準,都能找到實數。皇後暗示連決,今年沒有他的對手,武狀元猶如探囊取物,還有什麽不參試的理由。

連決聽見了,但又像沒聽進去。他彎下身子,視線仔細地端量鑲邊的距離。

這內侍也很耐煩,仍然娓娓說着:“不過,奴婢聽聞懷遠将軍的弟弟霍行澤有意棄文從武,所以也特意查了一下。身手的确出色,但似乎跟他嫂子、忠毅侯的遺孀,也就是丹書令郁芳卿有染。”

雖然大燕不禁止夫兄弟婚,但若在丈夫還活着的時候就與叔伯暗通款曲,則性質又不一樣了。

芳卿本來就有與私通的名聲,現在再将她編成潘金蓮那樣的女子,要取得衆人的信任可謂輕而易舉。

“娘娘的意思呢,郁芳卿涉嫌科舉舞弊是大過,蠹國蔽主之事,不能裝作不知。藺征是考官,這次擢第的進士将來都要去他的禁軍。郁芳卿與他私通,謀的不就是小叔子的青雲路嗎?”

連決對這些鬼蜮伎倆沒有半點興趣,專心裱畫充耳不聞。

“全聽娘娘的意思就是了。”他敷衍着,好讓這內侍快點回去交差。

內侍應了一聲“是”,連決才擡頭送客。

連決剛才忙着裱畫,還沒拿正眼打量這個年輕的宦官。他只見他與自己年紀相近,相貌俊美,竟與他心系之人有三分相似。

他怔了一下,問:“公公名諱?”

貌美的宦官露出微笑,合袖向連決施了一禮,将豔冶的笑容藏在了袖中。

“奴婢汲清河。”

……

芳卿跟霍行澤當然從來沒有過私情。現在沒有,霍成烨活着的時候更不可能有。

但霍行澤突然闖入她的門窗,說出要當替身的話,就像突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她整個人都陷在霍行澤的懷裏,也險些就淪陷了。

人生沒有不辛苦的,許多勞累也必須自己承受,只是這些年不管遇到什麽事,她都是一個人爛在肚子裏,默默地獨自消化一切。

如果有個能明明白白說些真話的人,夜裏也不總是一個人面對冰冷的月光和床榻……對孤獨的人來說,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了。

但是芳卿很快推開了他。

雖然他們兄弟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也時常從霍行澤身上看到霍成烨的影子,但霍行澤這一抱,反而讓她清醒了。

就算兩個人長得再像,他們的體溫、氣息也不會一模一樣。

“你當不了他的替身。”

芳卿知道這樣說比任何拒絕都傷人,但正是因為傷人,才能斷了霍行澤的念想。

霍行澤從她推開他的那一刻起就僵住了。此刻,他以一種近乎絕望的眼神,落寞地望着她。肖似霍成烨的臉正是他最大的武器,可是這一次,芳卿卻沒有被迷惑。

“今晚我去陪九如,且當什麽也沒發生。”她馬上拿起了一件外衣穿上,“你可想過,剛才如果被孩子看到了,她會怎麽想?”

芳卿說着,繞過他走了。

事到如今,已經非要另置一間宅邸不可了。但當務之急,還是籌錢。

次日,芳卿坐在丹書臺的正堂裏,看着各地上奏的公文理清頭緒。她心煩意亂的時候就撲進案牍裏,一門心思埋在公事中,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想到辦法了。

她翻看了一天,臨近掌燈時分,還是一無所獲。

同僚們都已經出宮回府,芳卿又拿起一本,卻見裏面是檢舉豫州刺史及永寧知府欺上瞞下,漏稅貪墨的奏報。

她暗自震駭,因為這個豫州刺史薛平志不僅是永康公主的情人,而且他之所以能到豫州上任,也有她從中運作的緣故。

奏報中稱薛平志隐瞞豫州戶籍數目,以此私吞大量稅額。後面還有告發他以低價強買百姓田地的內容,字字觸目驚心。

這封奏本若送到皇帝那裏,說不定她自己也會被牽扯其中。

芳卿看了一眼上奏人,定臨縣令伍賢英。

小小一個地方縣令,不清楚朝中運作的門道,以為寫了奏章就一定會上達天聽,但殊不知一路上有多少人看過她這份“密奏”。

如果這份奏本落到公主手裏,別說仕途,怕是連命都沒了。

芳卿正想着如何處理手上這塊燙手山芋,程忍冰突然闖入門來,“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幾乎哭着說:

“郁大人!求您救救下官!不要把下官流放啊!”

“你說清楚,什麽流放。”芳卿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威壓:“遣你去黔州做官也是朝廷的恩典。”

“可,可黔州是苦寒之地,楮縣更是貧苦——”

黔州位于燕國北部,楮縣是它其中的一個縣。那裏窮山僻壤,地瘠民貧,每年都交不上稅,從來沒有官員願意主動去那裏,更不要說是從中央派去的。

程忍冰覺得自己是被流放了,倒也不無道理。

芳卿不緊不慢地藏起手中的奏本,說:“當初延選丹書臺中書,你說你的名字取自程門立雪之意,我也當你是個有傲骨、有堅守的女子,所以放着那些世家出身的翰林不要,唯獨選了你。”

但錯了就是錯了,芳卿也承認自己看錯了人,“我已經因為這件事付出了我的代價,而你,現在就學着做一個真正能忍耐苦寒窮困的人吧。”

“下官知道錯了,下官真的知道錯了!千秋宴那天晚上,下官不該騙您去偏殿,但下官也是被鐘大人逼的啊!”

程忍冰伏在地上哭訴:“鐘大人說,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就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官位是靠自薦枕席得來的,到時不僅官位不保,還要治罪!

芳卿遲遲沒有說話,她便又磕了一個頭:“下官十年寒窗苦讀,又十年苦心經營,也不過只有今日末流七品之職,您也是女子,最是清楚其中的不易。下官實在不能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才受了鐘大人的脅迫啊!”

“嗯,說得在理。”芳卿點了點頭,卻說:“可你是不是忘了,朝廷四品以下官員皆由吏部任命,我也有委令你的權力?我也可以讓你的官位不保?”

這世上也沒有認錯道歉,就要求對方務必原諒的道理。

她說:“之前藺大人同我要過你的人。你自己也知道,那樣陷害他會是個什麽後果,絕不是貶官就能收場的。”

程忍冰懵住了,甚至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芳卿這是救了她一命。

“是,是。所以下官糊塗,下官知錯了!”她真的哭了,“求您再信下官一回……”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只是這些想法卻不能讓她知道,所以芳卿沒有說話。

程忍冰自知已經不能奢求更多,只道:“舒婧之寫了那樣的奏本,鐘大人知道了,現在又來丹書臺威脅下官……您要下官去黔州,可他不會讓下官活着到任的。求您救救,救救下官。”

她說着,身體抖得厲害,可見真的害怕。

雖然程忍冰已經不是可信之人,但芳卿相信鐘世林也确實如她所說,有過種種威迫利誘的卑鄙行徑。

鐘世林這個人生得儀表堂堂,借此成了永康公主的入幕之賓,夤緣升遷得極快。但他內裏是個斯文敗類,常常仗着女官們不敢向公主揭發,暗地裏揩油欺壓她們。

他雖然沒有打過她的主意,但估計也是因為忌憚她的官位和她身後的人,只是依然不甘寂寞,時不時過來在言語上糾纏。

所以芳卿也知道鐘世林向來狗仗人勢,自恃深得永康公主歡心,私下裏便為所欲為,龌龊手段不計其數。

他的官職不高,但欺辱女官同樣輕而易舉。而且他是吏部的員外郎,手握陟黜之權,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下級官員的任免。

“如果真的想尋求我的庇護,鐘世林一開始威脅你的時候,你就該如實告訴我。”芳卿無動于衷地看着程忍冰匍匐的身軀,不緊不慢地說:

“而不是附逆于他,叛賣上官!”

程忍冰還是一個勁兒地趴着求饒,似乎神志已經臨近崩潰。

“你出去吧,”芳卿不見松口,只是打發她回去:“再晚了,宮門就關了。回去好好收拾行李,準備赴任吧。”

“下官不敢啊!”程忍冰絕望地說:“下官這幾天都沒敢回家,剛才只想回去取些換洗的衣物,但,但一出去就見到鐘大人在,在外面。”

她正說着,正堂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鐘世林直接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仿佛這裏是他的官署。

“哦,我說這個小賤人怎麽見了我,掉頭就走。果然是到郁令君您這裏告狀來了。”鐘世林笑了一笑,竟有幾分儒雅。

跪伏在地上的程忍冰抖得更厲害了,他看了一眼,笑得愈加遂心,然後擡頭對芳卿說:

“郁令君,這兩面三刀、背叛上峰的賤人不能信。不如直接讓我帶去禦史臺,好好核查。”

芳卿沒聽見他挑撥離間似的,只是對他說道:“鐘世林,朝廷有令,非內閣大學士、通政司屬官、本臺屬官,禁止靠近丹書臺。你突然擅闖,是想被皇上治罪嗎?”

因為丹書臺經管題奏文書,涉及機要,所以禁止閑雜人等接觸。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平時也有不少大臣來探聽消息的,或是行個方便的,他們丹書臺不便得罪。

鐘世林仗着永康公主當後臺,為所欲為慣了,也沒有把這規矩放在眼裏,諒芳卿不敢拿他如何。

就算真告到公主那裏去,公主也只會偏袒他。

“令君,你何苦執迷不悟呢?前有葉昭儀,現在又來了個程忍冰。”鐘世林嘆了口氣:“你一心一意地為她們,可是她們不領情呀。你護着她們,但這些女人可是只想着把你當踏板,攀高枝兒!”

“鐘世林,除了羞辱毀謗女官們的名聲,你還會什麽?”芳卿從桌前站起來,一步一步踱到鐘世林面前,問:

“換了公主,你也敢嗎?!”

“公主?”鐘世林以為芳卿正中下懷,他最不怕的就是用公主威脅他,“我去告訴公主殿下,郁令君你手下的這個小女官——不,是郁令君你勾引我。”

他示意芳卿,只會這個就夠了,頗為玩味地問着她:“你還有活路嗎?”

芳卿不怒反笑。

“現在藺征可還敢保你?”鐘世林漸漸得意忘形,以為芳卿經過這次彈劾風波,已經失去了保護傘。他一臉恣肆,看似好心地勸道:

“也是,什麽藺征啊。你還是更适合當霍夫人。”

她還是更适合當霍夫人,而不是官位壓他一頭的郁令君。雖然霍成烨已經死了,但她要以忠臣遺孀的身份安分守己,老老實實接受世人的垂憐。

清清白白,才能襯得起霍成烨的英靈。

作者有話說:

會有一點點事業線,不過我是劇情流苦手,不敢輕易攬些瓷器活,所以還是揚長避短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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