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

◎她已經碰見了一個霍成烨,很難再碰見第二個。◎

7. 公主

這是芳卿一直以來不得不承受的稱謂。

她不堪重負,但也不願意與霍成烨一刀兩斷,真正天人永隔。

芳卿直視着鐘世林飄飄然的嘴臉,倏地抹去笑意,馬上轉身走回桌案旁邊,拿起一個玻璃鎮紙。

鐘世林這才變了顏色:“你幹什麽?”

現在已經入了夜,各處官署的司官都已下工,丹書臺附近也鮮有人在。所以此時和白天不同,鐘世林以為這裏只有芳卿和程忍冰兩個弱質女流,誰也對付不了他,才不經細想就踏進了門來,哪裏想到芳卿真敢動手。

她拿了鎮紙,清透的玻璃映射着尖冷的光束。鐘世林見了先後退一步,但芳卿揚起手,卻将鎮紙朝他身後的大門擲了出去。

玻璃閃着寒光從鐘世林的顴骨邊疾速擦過,他躲閃不及,等反應過來時,只聽到“啪啦”一聲,玻璃在青石磚上炸開了。

鐘世林的儀表不再斯文,大聲叫道:“郁芳卿你幹什麽!”

那一塊鎮紙若砸到他頭上,命都沒了。

不過他的話音剛落,兩個一身武袍的錦衣禁衛步妍、楊桐便提着刀從天而降。

他們是芳卿特地求藺征找來的禁衛軍,負責全天監守丹書臺。一是防止文書被偷竊篡改,二是時不時有值夜的司官通宵達旦,她司下女官又多。真碰上今晚這樣的意外,沒有侍衛就是一場慘禍。

步妍和楊桐進到堂內,直接看向芳卿。

芳卿立在案前,已經有了主意。她掃視了一圈,屋裏所有人都表情各異地看着她。

“吏部員外郎鐘世林越權擅闖丹書臺,企圖窺探機密要政,偷改卷宗,應當立即捉拿。步侍衛,楊侍衛,你們二人暫且将他鎖到庫房,親自看管。等我親自面見皇上申奏,再行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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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步妍楊桐都立即上前行動。鐘世林已經懵了,呆滞地站着,沒想過芳卿會這樣對他,敢這樣對他。

他的雙手被步妍以屈辱的方式擰在身後。這時,他奮力掙脫着,不停質問威脅芳卿。

“你這是栽贓!”

“我再怎樣也是朝廷命官,你們豈有這樣對我的道理!”

“郁芳卿,你怎麽不想想見到殿下怎麽交代!”

楊桐站在一邊,已經面露難色。但步妍也是女子,知道鐘世林不是什麽好東西,見他不服從,直接把他的手擰斷了。

堂內響起一聲慘叫,剛才還風度翩翩的男人已經狼狽不堪。

芳卿再次走過來,在兩個侍衛将鐘世林帶走前,笑着對他說:

“你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公主殿下了。”

也許她為官數年,仍然天真。但周圍像鐘世林這樣的“同僚”至少教會了她一個道理。

那就是先下手為強。

芳卿再也沒有給鐘世林見到永康公主的機會。

原本以為還要過些時日才能查出彈劾她的幕後黑手,但小人得志就是按捺不住,總迫不及待冒出頭來耀武揚威。

鐘世林那幾句“藺征可還敢保你”總算暴露了他的意圖。

他一直眼紅芳卿的權位,也嫉妒她明明出身更低、卻能兼任內閣的館職,丹書令更應該是他的位置。

他也妒忌藺征,但藺征曾是正牌的公主驸馬,又大權在握。他對付不了他,只好将無能的恨意轉移到芳卿身上,認為他遲遲沒有升遷都是這對“奸夫□□”在百般阻撓。

然而鐘世林能有現在的官位,都是靠了永康公主的攜帶。永康要扶植自己的勢力,需要能用的心腹,也需要四處安插人脈,所以招他做了入幕之賓。

但他從此錯覺自己征服了公主,頭腦發脹,以為永康已經離不開他、會像他的姬妾一樣依附于他,就是大錯特錯了。

芳卿暫且控制了鐘世林的自由,扣在他頭上的罪名也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不過,她和他不一樣。她得把無中生有的罪行變成真的,絕不能給鐘世林留下反擊的機會。

事不宜遲,芳卿這就動身去了永康公主的公主府。

以往公主成婚都要開府,也等于有了自己的班子,可以參與政事。

但先帝在位時已經未雨綢缪,遲遲不給永康開府,一直讓她住在宮中,遏制她可能存在的野心。直到新帝登基,才允許永康擁有自己的公主府。

皇帝以為略施君恩,就可以收買永康,讓她感激自己的大度寬容。但他卻走了一招錯棋,這座公主府反而滋養了永康的權力和野心。

因為她本可以得到更多。

公主府門前立着兩座高大的馬石,黑夜下顯得愈發森然,就像永康公主的存在一樣,莊重,冷厲,壓抑。

芳卿來之前,舒婧之還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您這次動的是公主的男人。”舒婧之說。

芳卿當然不需要她提醒,“我知道。”

……

她來之前已經差人通禀,進門後又給了門仆十兩賞錢。錢就是這樣不禁花。

公主府內點滿了琉璃燈,四處金碧輝煌。芳卿随侍女穿過抄手游廊,來到湖邊的一座宮殿。

春日已到,燈燭輝煌的殿內還燒着炭。芳卿一踏進來就覺得熱氣騰騰,呼吸緊促。

“臣,郁芳卿叩見公主殿下。”

她低着頭行了個大禮,叩拜在地。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按理說,她只能在皇帝一人面前稱“臣”。

但永康不喜歡這樣。

芳卿原本只是她身邊的一個婢女,無論何時都不應該舍棄這個身份,不能忘本,應該只當她的臣子,她的奴婢。

芳卿面朝絨毯跪着,一動不動。永康遲遲沒有叫她起來,但卻在跟另一人聊天:

“瞧吧,人來了。芳卿還是懂規矩的,知道主動來請罪。”

芳卿一聽,就知道和怡長公主也在了。

當年大燕初立時,立嗣毫無制度可言。開國的高皇帝是男人,但他的兒子大多戰死,還活着的又不中用,只有一個女兒随他南征北戰,謀略過人,也很受臣下擁戴。

于是順理成章,大燕有了第一個女皇帝,後來還被谥為武皇帝。

可是武帝早年打仗時受了傷,無法生育,只好從皇室中找了一個郡主封為皇太女。這位皇太女就是先帝。

然而先帝似乎患上了跟武帝一樣無法生育的怪疾,所以依循舊例,也從宗室中過繼了一個女孩封為永康公主,當作自己的孩子。

禍患就這樣埋下了。

永康公主五歲的時候,先帝突然診出了喜脈,八個月後順利地産下了長子。原來先帝的身體并無問題,沒過兩年,又生下了一個女兒。

這個女兒對先帝來說才是真正的公主,從生下起就如珠如寶地養着。封號取為“和怡”,也是一生喜樂的寓意。

皇帝對永康大方,卻怕親妹妹要搶他的皇位。一母同胞的兄妹關系緊張,反倒把和怡推到了永康身邊。

她們都是被皇帝防備的人,又是姐妹,水到渠成般聯合到了一起,關系頗為要好。

芳卿未嫁前,和怡也算半個主子。但彈劾的事情一出,不知情的人都認為她忘恩負義,染指了公主的男人。形同背主,不忠不臣。

藺征雖然跟和怡和離了,卻還是被視為她的私有,和離了卻也不算離,更沒有哪個女子敢冒着得罪公主的風險嫁給他。

和怡故意挑連決當第二個驸馬,也是因為心裏放不下他,存了置氣的心思。

只聽永康話鋒一轉,說:“不過,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鬧出那樣的事來,她倒也不冤。所以我把她叫來給你出氣,人呢,就全憑你處置。”

芳卿看着地毯裏精致的金絲,聽得陣陣心寒。

她早就料到會開罪和怡,只是這些日子一直風平浪靜,好像是她多慮了。但和怡不動她,永康卻不介意犧牲她去讨妹妹的人情。

縱使她跟了永康十幾年,盡忠竭力做了許多事,都及不上随口賣給和怡的一句人情。

這就是鐘世林不曾認清的永康長公主:物盡其用,翻臉無情。誰都可以舍棄,誰的忠心都比不上她的野心。

芳卿安靜地等着,內心卻并不平靜。和怡下一句話就能左右她的命運,而她仍不習慣這種等待的感覺。

“誰還稀罕那個狗男人。”和怡嗤笑了一聲,嘲諷道:“皇姐把她叫來,其實是想給我找難堪吧。想看我為了那個狗男人發瘋?”

永康聽上去驚訝極了:“我怎麽會有這個想法?你這麽說,我這做姐姐的可要心寒了。”

“好,是我不識好歹了。”和怡話裏仍然帶刺兒,每句話都專橫跋扈:“皇姐以後還是休要再提那個狗男人。我現在有連決了,他年輕,又聽話,最近還時常進宮來找我,不比那條老狗好上千倍?”

“行行,不提。”

話雖如此,永康卻是最不希望和怡跟連決結親的人之一。和怡驕橫,只會縱情聲色,無心争奪皇位。

但她是地位最尊貴的公主。永康若想登位,一定要有她的支持,大臣們才會無話可說。如果她嫁給連決,就會變成後黨。這絕對不行。

兩姐妹好像心無芥蒂地聊着家常,而芳卿仍然跪着。

過了半個時辰,和怡說她昨晚和兩個郎君玩得太晚,現在已經困了,要回去睡覺。

于是,殿內一陣琳琅之聲,宮女們和儀仗都陸續排好,浩浩蕩蕩地送她離開。

從頭至尾,芳卿都沒看見和怡今日的臉色,只瞥見她華裙的裙擺是一抹閃着金光的玫瑰紫。

等和怡走了,永康也屏退了殿裏大部分人,還讓人将芳卿扶起來,坐到和怡剛才坐過的位置上。

永康當作無事發生一樣,關切地說:“皇上最近召見你了?”

“皇上還不曾召見過臣。”

“唉。”永康悠悠嘆了口氣,“你瞧,我對你說什麽來着,男人托付不得。雖然你的名聲終于是洗清了,但他開始可是任由你被污蔑,為你說過一句話不曾?不是誰都能像霍将軍那樣好的。你已經碰見了一個,就很難碰見第二個。”

芳卿垂目不語。

她身陷泥潭時,永康也不曾搭救,反而是不相幹的來棠幫了她一把。

不過永康後半句話說得對,她已經碰見了一個霍成烨,很難再碰見第二個。

“你是個忠貞的女子,心裏只有霍将軍一個人。但皇上若真要你進後宮,就是我也找不到理由阻撓。”永康說得意味深長:“咱們不能一輩子受制于他,天天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是不是?”

永康鼓勵芳卿對皇帝用美人計,卻也顧慮她徹底成為皇帝的人,反過來幫他對付她。

“臣自然只為公主一人盡忠。”芳卿知道她的心思,面不改色地說:“今夜貿然來見殿下,也是有要事禀告。”

她将事先編好的說辭娓娓道來,聲稱鐘世林深夜暗訪丹書臺,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鐘大人塞了這麽一封折子進去。”芳卿把伍賢英那封奏本的抄本遞了上來,“臣查了,确實跟其他地方的上奏不是同一路。”

地方奏本來往寄送都有記錄,但篡改對芳卿和藺征來說都不是難事。

永康一翻,懶怠的眼睛才動了動,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等永康看完,還是晏然自若:“這是抄本?”

“是。”

永康靜坐着沒說話,因為真正的奏本已經到了禦前了。

“臣看了,這奏本中所列舉的內容事無巨細,都是只有咱們的人才清楚的。”芳卿說:“況且小小一個縣令,如果朝中無人指點掩護,這封奏本又怎麽能越過豫州,直接躺到禦案上。可見薛大人他們都沒看過。”

“這個鐘世林,這麽做究竟對他有什麽好處!”永康合上奏本:“他敢背叛我?!”

“殿下息怒。”芳卿垂眉順眼地輕聲解釋:“這男人的妒忌心啊,可是一點也不比女人少。”

鐘世林是永康的情人,薛平志也是永康的情人。但同人不同命,薛平志更受器重,相貌也勝鐘兩分。兩人為了在永康手下讨差事,争風吃醋也是常有,甚至都不用芳卿上眼藥。

芳卿話鋒一轉:“現在只怕陛下派人順着稅銀這條線索查下去,就會查到公主府。”

永康又“嗯”了一聲,将奏本遞給她,不慌不忙地說:“他們不敢查到這兒的。”

芳卿欲言又止,被永康瞪了一眼,才說:“臣也懷疑,鐘大人不至于只為了争寵才捅出這樣的事。畢竟若薛大人倒了,新的刺史還是由朝廷任命。按資歷根本輪不到他。”

言下之意,鐘世林已經投靠了皇帝,謀一個超階越次。

永康終于怒氣沖沖地笑了一聲:“男人果然都是無利不起早,沒一個靠得住的。”

說完,體恤芳卿鞍前馬後似的,賞了好些東西,光脂粉錢就二百兩。

芳卿謝了恩,永康卻沒有讓她走,反而又賜了一碗甜酪,吃着閑聊,仿佛知冷知熱的朋友。

“對了,我聽說那個連決挺風流的,他有什麽心儀的女子沒有?”永康不容置疑地說道:“肯定是有吧。這樣做驸馬可不合适啊,回頭和怡嫁給他,那女子肯定不能活,非讓皇上賜死了不可。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到時候,還是連累她的名聲。”

永康為妹妹着想着,微微蹙了蹙眉。

芳卿拿着銀勺,想起了舒婧之。但她什麽都沒有對永康說,只道:“臣去打聽打聽。”

她跟了永康那麽多年,已經能馬上領會她的各種心思。所以永康每次只說個半透,她就揣摩明白了。

永康微微笑了起來。

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微笑時的眼角總有細細的紋路。不過她從不避諱這一點,也不像和怡一樣喜歡珠光寶氣,總是選擇淡色的衣裳,薄施脂粉,一如她向先帝保證的那樣,端莊得像個賢王。

但芳卿每次見到她露出和婉的笑容,都只能看到始終填不滿的欲望。

永康微笑着贊許道:“還是跟你說話舒服,不愧是從小跟着我的。知根知底,心思又晶瑩剔透,辦事比那幾個妥帖多了。”

她對殿內侍候的幾個宮女說:“你們都學着些,郁大人就是你們的榜樣。”

“是。”

衆女齊齊恭敬地應了一聲,但只有芳卿從永康的話中聽出了別一層深意。

她當年也只是永康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走到今天固然憑着自己的努力,但如果當初永康賞識的是別人,現在就是別人處在她的位置上。

芳卿望着殿內一幹低着頭的宮女。她們的容貌十分模糊,但卻令她的腦子愈發清醒,沒有沉醉在永康的贊美中。

江山代有才人出。依照永康反複無常的心性,說不定眼前某個卑微垂首的女子将來就會取代她。

離開公主府,芳卿也沒有回家,而是夤夜回到了宮中。

她身上有塊可以随時出入的腰牌。不僅燕宮,憑借這塊牌子,她還能立即見到皇帝,不用等待傳召。

不過,知道這塊牌子存在的人只有四個:她自己、皇帝、藺征、皇帝身邊的大總管,汲福。

芳卿來到皇帝寝宮前,天邊還是漆黑漆黑的。清晖殿外的燈籠來回搖蕩着,冷風刮得她輕咳了一下。

皇帝已經起來了,正在寝殿裏洗漱。藺征今天值守,他見到芳卿,目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擔憂。

“今天怎麽這個時候?”

芳卿笑着說:“是好事。”

她說完進了內殿,皇帝已經換好了龍袍,不過烏黑的長發還未束起。他聽見動靜,側了側臉,卷翹的睫毛輕輕一動。

恍惚一看,還會以為皇帝是個美麗的女子。

芳卿看慣了,直接行禮道:“不負陛下所托,臣已将鐘世林扣押,借此清掃長公主在吏部的人手不難。長公主也應該已經對他起了疑心,這次一定能拿下不少公主黨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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