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英名

◎至少,我們百年後還能待在同一本書裏。◎

10. 英名

芳卿通宵一夜,疲累席卷全身。

回到府中,她簡單吃了碗面,小憩後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了官服。

她原本跟舒婧之商定下午在府上會面,但不知道連決會來。這也提醒了她,等以後霍行澤有了官稱,他們住在一起更不方便了。

她是霍府的女主人,霍行澤也是霍府的男主人。可他們只是叔嫂,不是夫妻,讓外人看了确實不成體統,非分家不可。

芳卿叫來了婢女,囑咐她領客人進門時,不要讓連決和霍行澤看見。但婢女說,連決根本沒有進門。

“直接回去了?”

“是,午膳也是二爺一個人吃的。”

“你去看看他在做什麽,別打攪。等會兒客人來了,還是別叫他看到。”

婢女領命下去,過了片刻,舒婧之帶着人到了。

她和她身後的人都是穿着常服來的,兩人直接被領進了芳卿的書房。

舒婧之先與芳卿見了一面,程忍冰走後,她就是芳卿最得力的助手,對自己此前遭受的冷遇也毫無怨言。

芳卿之前起用的葉昭儀、程忍冰都走向了歧途,她開始覺得自己錯了。以為同樣出身卑微的女子會跟她一條心,屬實成了一廂情願。

因為她們這樣的人生于淤泥之中,所以要麽一心仰着頭向上爬,要麽只顧低着頭護好腳下的一方寸地,以至于眼裏才看不見別的。倉廪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正是這個道理。

舒婧之笑着,如同知道她會笑到最後那樣說:“您沒有錯,只是選錯了人。”

Advertisement

她說着,給芳卿遞上了一封信,“這是祖父托下官帶給大人的幾句問候。”

芳卿接過來,看着舒婧之的微笑,也忽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她仍然會選擇寒門子女,且早晚都會向這位下屬證明她沒有錯。

舒婧之這樣的出身士族的女子,學識境界都無可挑剔,言行還端得清高良善,她猶疑着說:

“只是程忍冰的仕途是否就這樣結束了?”

言外之意,這麽趕盡殺絕似乎不近人情。

芳卿拆着信,瞧了她一眼,反問:“若不如此,難道等她将來向我尋仇?”

舒婧之确實無話辯駁。

芳卿打開信封一看,卻是一張面額三千兩的銀票。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舒婧之,舒婧之也微笑着回望着她:“請令君務必收下。”

舒婧之的祖父舒榮是當朝左都禦史,禦史臺的最高長官之一,以剛正不阿聞名于世,清流都願以他為首,很有聲望。

于是,芳卿收下了“信”,對舒婧之說:“那轉告舒大人,郁芳卿明白了。”

舒婧之會心一笑:“請令君放心,下官一定如實轉告。”

不過,她很快收起笑容,多少有些疑慮:“鐘大人現在被關在崇德殿後面,但吏部那裏卻只是告了假,這……”

“鐘大人擅闖丹書臺的事不宜宣揚。朝廷命官做出這等偷雞摸狗的行徑,傳出去了,丢臉的不僅是丹書臺。”芳卿說:“這件事我已經禀明了陛下,鐘大人還牽扯了別的案子,秘而不宣是最妥當的。”

“是。”

“請那位禦史官進來吧,讓我和他單獨聊聊。”

“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

舒婧之行了個禮走了。等她離開,進來的是跟着她來的中年男子,禦史孫濟海。孫繼海就是那個撰寫芳卿的彈劾奏本的執筆人。

按照一般道理,芳卿不可能接觸孫濟海。如果每個被彈劾的官員都能找禦史尋仇,那天下就亂套了。

但那日鐘世林要把程忍冰帶去禦史臺,說得禦史臺仿佛是他的衙門,這才讓她起了疑心。

她向舒婧之探聽了幾句,舒婧之也投桃報李,積極地對她展示起自己的本事,幫她搭上了左都禦史的線。

孫濟海進來,先跪了下來謝罪:“郁大人,下官知錯了!”

芳卿不怎麽喜歡擺官派,但此刻卻沒有叫他起來。她坐在椅子上,問:“孫禦史何錯之有?”

“……下官收了鐘大人的錢,按他的意思,寫了彈劾您的折子。”孫濟海伏在地上說:“但下官不是為了貪……實在是家中老母久患沉疴,沒錢買藥了。禦史的俸祿您也清楚,一年到頭五十兩銀子——”

芳卿打斷他:“鐘世林給了你多少錢?”

“一、一千兩。”孫濟海擡起頭來,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跪在地上用膝蓋摩擦着上前,顫顫巍巍地把銀票放在了芳卿的書桌上:“全在這裏了。”

這是要把錢還給她的意思。

芳卿看了一眼,笑着說:“原來我的名聲只值一千兩啊。”

孫濟海一聽就知道她不滿意,但在來之前,他已經見到了舒榮的态度,所以一口咬死說:“下官實在沒有錢了……”

禦史專掌監察,因為負責查考各種貪贓枉法之事,所以聽上去是個很有風骨的官職。但世上的正義之士何其少,更多禦史都淪為了權臣的喉舌。只要給錢,要他們寫什麽,他們便寫什麽。

不過“買參”終究是不允許的。如果告到皇帝那裏,屬官出了這樣的事,舒榮不僅要被治一個失察之罪,還會在全天下的士人面前丢了面子。

舒婧之拿來的那三千兩,是買個人情。甚至對芳卿來說,打通了朝中巨擘的關系也很劃算。

官官相護罷了。

芳卿拿走了孫濟海呈上來的銀票,“算了,我也體恤孫禦史的不易。”

孫濟海表情一松,剛要再說點好話,卻沒料到芳卿的話還沒說完:“只要您把所有買參往來的賬目交給我,哪位大人、什麽時候、找您寫了什麽,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這——”孫濟海呆滞了一下,當然不肯交出這麽大的把柄,“郁大人明鑒,下官可沒有這種東西,就鐘大人這麽一回。”

“那我上奏孫禦史受賄也是一樣。到了陛下面前,這些證據,您交是不交?”芳卿意有所指:“您最清楚的,無中生有不難。到時候一抄家,搜出什麽證據可就不是您能預料得到的了。”

這句威脅把孫濟海吓得動也不動了,只有額上的汗在流。

不錯,無中生有太容易了。

芳卿不見他反應,繼續徐徐說着:“陛下是明君,自然不會判言官的死罪。可俗話說,’武戰死,文谏死’。孫禦史,也得為自己的名節考量考量,別死後還背着誣人名節,紊亂朝政的名聲。”

她說到最後笑了笑:“到時候墳前都不安生。”

這已經是在“勸”他畏罪自盡了。

孫濟海身上的汗都冷了下來,薄冰似的貼在身上,人像凍僵了一般。

來之前,他再三乞求了舒榮保他。因為保他,就是保禦史臺的面子。但現在看芳卿的态度,他又沒信心了。

彈劾芳卿的折子是他親筆寫的,他也最清楚那些形容她的詞句。如果她真如他所寫的那樣無所不用其極、陰鸷狠毒,只怕能給他留個全屍都算好的。

半晌,孫濟海洩了氣:“我寫,我寫,我都交待。只求您饒下官一命。”

……

芳卿得了舒榮三千兩,又收下了孫濟海的一千兩。彈劾的奏本裏指責她貪墨,倒不完全錯,她當不了清官,出淤泥也很難不染。

吓唬孫濟海的話是吓唬他的,她拿到想要的東西就把他放了,畢竟答應了舒榮,會幫他粉飾太平。

遵循這些腌臜的法則未必能登上頂峰;但若是不遵循,則很難不輸。

只是這次,她好像能贏。

芳卿不僅拿到了孫濟海自己受賄的名錄,還逼他供出了其他買賣提參的禦史。公主黨近幾年屢屢通過禦史攻讦舊臣和異黨,她想收集他們行賄和弄權的罪證很久了。

薛平志私吞稅銀的案子也有了進展。如果他倒了,永康就如同斷掉一臂。

整理好證據入宮前,芳卿去給霍成烨上了一炷香。

他以前的書房改成了靈堂,她隔段時間才來看他一次,但霍行澤每天都記得打掃。

今天的香案上也放着他生前喜歡吃的蜜柑,香爐裏的香沒有燒完,不知道是霍行澤點的,還是九如點的。

芳卿重新燒了一炷,仔細地插進了香灰裏。

“這些日子沒來看你,但卻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她緩緩擡起目光,望着霍成烨的牌位,輕聲對他說:“剛才也想了,收下那兩筆錢的時候。”

“好像這些年,我每做一件錯事,就會來找你說說。”

“因為你一定會對我說,’你沒有錯’。”

“以前你教我,對名節忠義,怎麽能比得上對生命忠義。那時我雲裏霧裏,現在總算明白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我現在這樣是否如你期待的那樣活着?”

霍成烨的牌位安靜地立在袅袅青煙裏,不會給她任何答案。

芳卿擡起頭,重新對他說:“接下來我要走的路很危險,因為我不能再跟着公主,但也不想幫陛下。他們都幫不了我,我只能靠自己。”

“也正因為接下來的路很危險,所以我不得不和你分開,從這個家搬出去,再也不是霍夫人。”

“你是燕國的大英雄,也是我的明月光。這世上最不希望你的英名出現瑕疵的人,就是我。”

“但是夫妻同體,将來後人書寫《燕史》,你的名字一定在将相列傳裏,而我……”

芳卿自顧說着,目光一直注視着霍成烨的名字。

她想給他編一段,若她随他寫進将相列傳,該是怎樣的文句。可她起了個頭,說了一句“妻郁氏”就說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我已無所謂名節,只唯獨不想負了你的英名。萬一我将來被打為佞臣、叛臣,可不想因為是’霍夫人’,所以成了你在良史中的瑕疵。”

她望向“霍成烨”的眼睛裏已經盛滿了水光,但卻笑着說:“讓’郁芳卿’單獨列傳吧,無論去哪個錄目都好,是褒是貶我自己擔着。”

“至少,我們百年後還能待在同一本書裏。是不是?”

……

燕宮,距離皇帝寝宮清晖殿不遠處有一座樓閣,名為千秋館。

千秋館臨水而建,附近沒有任何樹木,連矮小的花叢也十分少見,據說是為了防止有人躲在暗處竊聽的緣故。

先帝初登大位時,曾以洩露軍情機要的罪名處置了一幹官員。實際上只是為了鞏固統治,排除異己。因為在此後不久,她便開始在千秋館接見自己最信賴的臣子,俨然自建了一個小內閣。

新帝登基後,千秋館已經廢置了數年,但芳卿這次進宮,卻被總管汲福帶到了這裏。

然而她進門一看卻不得了,幾位內閣大學士、學士都在,其中也不乏六部的堂官。她在這裏面,官階倒是最低的,于是一一給幾位權要請了安,然後敬陪末座。

落座後,芳卿先看了看戶部尚書聞汝琴。

聞汝琴年近六十,青絲已經半百,微微有些富态。她不僅提攜過芳卿,還是當朝第一個進入內閣的女官,也曾在內閣贊理軍務。

芳卿跟很多女官一樣,都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漸漸的,她們的命運也跟永康公主休戚與共了。

可是,此刻她看向聞汝琴,聞汝琴卻半垂着眼喝茶。

芳卿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鐘世林和薛平志的案子,使她看上去背叛了永康。她們希望她能成為皇帝身邊的眼線,但等她真的得到重用了,她們又不放心了。

幾位臣僚喝了會兒茶,誰也沒有交談或者竊竊私語。過了片刻,皇帝穿着一件靛青色常服到了。

這個顏色顯得他異常俊美,不過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窺視玉容。衆人一齊請了安,方才坐下說話。

皇帝說:“今天叫你們來,是看看薛豫州一案如何辦,又是誰來辦。”

內閣大學士何觊最先起來回話:“回陛下,臣以為郁令君已經為此案竭智盡力,由她主持極為合适。”

內廷官員時常被委以監察、調查的重任,但何觊這麽一提,聞汝琴第一個覺得不妥,擡了擡袖子就要張口。

皇帝一直觀察着群臣的反應,他看出聞汝琴想插手,馬上搶在她前面說:

“朕看茲事體大,郁卿資歷略淺,國之機要也向來是多部院會審。”

這話看似駁了何觊,實際卻是擋住了聞汝琴。

芳卿與何觊向來不熟,也可以說何觊位列內閣首輔,等閑高攀不上。估計在座的也心知肚明,皇帝正在跟他的宰臣唱雙簧。

果然,皇帝頓了一下,又說:“這樣,何卿你攜山鶴齡、魏王襄理,還有,”最後,他看向了刑部尚書李知松:“刑部一同審理。”

皇帝說完,又委任了山鶴齡當欽差,前往豫州查案。衆臣領了吩咐,卻又聽上位者說:

“郁卿這些年執掌丹書臺,各得其宜,措置有方。朕已決定加授郁卿為瑤光殿學士,入館審拟機要。”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就是要力持他的郁卿,不容許任何反對。哪怕聞汝琴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現在駁了天子的尊嚴。

話音将落,芳卿擡頭看了一眼,不期然,皇帝也在看着她。

他半靠在龍椅上,雖是對着臣下吩咐,但那雙奕奕動人的眼睛卻越過了幾位重臣,落在了她的身上,含着別樣的光彩。

其餘人等全都眼觀鼻,鼻觀口地聽着,沒有一人敢發現他們在對視。

這次擢升不會太高芳卿的官品,但卻使她成為了名正言順的天子近臣。有了撰拟诏書的權力,一句話就可以左右許多人的命運。再過幾年,也許真的有機會升為閣臣。

芳卿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睑,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這件事定了,一屋子人又梳理了幾件政務。皇帝沒再怎麽裁奪,任憑大臣們各抒己見,最後也給足了他們餘地去辦。

今日議完,衆臣還是按照官階大小先後離開。芳卿等在最後,正考慮要不要跟上聞汝琴談幾句,卻被汲福小聲叫住了。

“郁令君,您留步。陛下請您去清晖殿呢。”

皇帝不僅叫她去自己的寝宮,還等着和她一起回去。

他是君,她是臣,尊卑有別,天底下只有皇後能與皇帝并肩行走。但芳卿落後一個身位,皇帝就會有意放慢腳步。

作者有話說:

小連:所以我呢,我去外戚傳是嗎

老霍:你們也別想在一起!

(小連你拿什麽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