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子
◎老天待他還算不薄。◎
11. 天子
從千秋館到清晖殿的路上途徑昆明池,水岸兩邊栽種着紫藤。正值花期,這段宮道上方的天空都是柔軟的紫色。
皇帝攜芳卿走過短卻漫長的紫藤花道,像帝王和他寵愛的妃子在晚春游園。
可是伴君如伴虎,芳卿眼中沒有良辰美景。她垂着眼,心中一直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需要他自己親手培養的能吏。當年支持立他當太子的老臣又是先帝扶植起來的,他不喜歡。但他信任的藺征、山鶴齡等人又太年輕,在朝中不夠有話語權。
當皇帝的不是生性多疑,就是變得多疑,總之沒有一個沒有疑心病的,可是皇帝卻很信任她。
“陛下,君臣有別。”芳卿不得不又放慢了腳步,和皇帝拉開一點距離:“若讓言官見了,還要參臣一個僭越之罪。”
但皇帝卻不容置喙地說:“他們敢。”
他絲毫不懼旁人看到這幅景象,這是他身為天子擁有的自負不凡。此處是他的宮殿,邀請心儀的女子與他同行,應當是與君子好逑一樣的美事。
然而,言官們和公主黨都在私下攻讦皇帝驕奢淫逸,這樣的說法在民間也甚嚣塵上。但皇帝不可能有錯,錯的只能是臣屬。之前葉昭儀入後宮,他們不好挑明了指責皇帝,便污蔑芳卿操縱權色。
臣子勸谏也要有度,然則就是蔑視天子的尊嚴。所以芳卿适可而止,有意提起公事,沖淡濃春景色中的暧昧:“陛下,臣還有一事。之前的員外郎已經停職查辦,但這個缺還是着急——”
皇帝擡了擡手止住她的話:“這等小事,你自行去找陳景龍辦便是。”
然後他笑了笑:“好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說這些。”
“是。”
芳卿有了皇帝的口谕,就有權代為陟黜官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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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清晖殿,宮人們都習慣了她時不時出現,全都垂着頭請了安。
殿內四處擺放着鮮花,有芍藥,也有蘭花。通往內殿,進門處擺着一座巨大的黃花梨木座繡屏,上面繡着栩栩如生的仕女游春圖。
皇帝的寝宮裏不乏精美的琉璃水晶器具,甚至還有一座寶石鑲嵌的妝臺。甫一踏進來,只會讓人誤以為是閨閣女子的繡樓。
“朕讓司藥局研制了幾種香脂。”皇帝走到妝臺前,取出幾只瓶瓶罐罐,“但是朕塗着總不合适。”
芳卿頓了頓,突然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她能說陛下真龍天子,塗什麽脂粉都好看嗎。
皇帝是九五至尊,卻生得俊美異常,不愛武裝愛紅妝。曾經有宮人不小心撞見他穿女子的衣裙,恍惚間以為看到了先帝,驚呼先帝死而複生了,惹得他很不高興,以犯諱為由殺了這個宮人。
芳卿初入宮闱的時候,曾侍奉過皇帝起居。那時她無意發現過皇帝暗自使用脂粉,同樣驚了一跳。
但從那以後,皇帝便偶爾叫她來試香,或是看着他塗脂抹粉。
當下,芳卿言笑自若地說:“陛下是何處不滿意?命司藥局再改就是了。”
皇帝沒有說話,而是讓她過來坐下。
她坐到鏡前,他卻站着,拿起一支唇筆和一瓶口脂,彎腰為她上起了妝。
柔軟纖細的筆尖輕輕地勾着雙唇,一點一點,勾過去留下一道又一道輕微的癢意。滑膩的口脂散發着淡淡的丁香香味,雅致又迷人。
芳卿的臉被皇帝微微擡了起來,她卻一直垂着眼,目光沒有移動分毫,怕一看就看見他近在眉睫的臉。
皇帝和她一般大的年紀,還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所以那張天生麗質的臉總是令女子也自慚形穢。宮中的嫔妃都不愛争妍鬥豔,因為在皇帝面前總像東施效颦,醜人多作怪。
離得近了,芳卿垂下的視線才落到他的衣袍上。靛青色的錦緞印着蘭花底紋,散發着似沉香又或者澤蘭的香氣。
終于,細軟的筆尖從唇間挪走,芳卿張了張口:
“陛下——”
“噓。”皇帝讓她不要打斷,淡淡地問道:“朝廷的脂粉錢是沒發給你嗎。”
大燕的女官都有幾項格外的津貼,像是服釵錢,生養錢。脂粉錢也是其中一種,芳卿這個品級的女官每月能領十兩。
皇帝是想說她疏于打扮,應該說在他看來,芳卿打扮得甚至是有些粗糙了。
“臣每日埋首案牍,若多塗了脂粉,萬一落進文書裏,發出去可要讓人笑話。”芳卿也愛調脂弄粉,只是比不上皇帝精通,“所以薄施胭脂,不失了官儀即可。”
皇帝似笑非笑,不以為然,又要給她畫眉。
芳卿只得閉上眼睛。這回,那微弱的癢意又來到了眉間。
明明是夫妻之間的閨房情趣,卻因為帝王有令,不得不從。彌漫着幽香的空氣暧昧又濃稠,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從她的身前離開。
他讓她睜開眼看鏡子,自己也站進了鏡中,和她一同注視着鏡中的絕代佳人。
鏡中的芳卿不能說像換了一個人,但皇帝的手法卻放大了她的美。海棠紅的口脂将她的容顏點出了天香國色,眼下的胭脂似天生一般楚楚動人。
芳卿照着鏡子,豐神綽約,顧盼間都是妩媚的模樣。
“還是你好看。”年輕皇帝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比剛才的笑容更具光彩。
他指了指妝臺上的胭脂水粉,說:“這些送你。”
“謝陛下。”
“怎麽不見你多高興?”皇帝側頭打量起她,疑惑道:“不喜歡?”
芳卿凝神想着他的态度,沒有留心自己的表情。聽到他這麽問,終于遽然警醒。皇帝賞了東西,怎麽能不歡天喜地。
“回陛下,臣是發愁。”她從容回道:“臣只有一雙拙手,畫不出無暇的妝容,怕糟蹋了陛下賞賜的胭脂。”
“那朕天天給你畫。”
皇帝随口一說,就是要她入後宮當妃嫔,不經意得像吃頓飯那樣簡單。
芳卿一聽便跪了下來:“陛下……”
她跪着,皇帝也不說話了。一切靜止,偌大的宮殿只剩下日光流動的行跡。
少頃,皇帝不鹹不淡地開口:“起來吧,朕說過不勉強你。”
不等芳卿謝恩,他已經自己轉開了話題:“你說你想遷府,找好了沒有?”
“回陛下,在皇城附近找了一處宅子。臣這幾日就去看看,若是合适就定下了。”
“在何處?”
“在鐘樓附近,原先宮靜大人的住處。”
“哦,那個地方。”
皇帝的神情像想起來什麽似的,但芳卿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下午,她去看了宅子,馬上明白了皇帝若有所思的原因。
“這原來的宮府與連府比鄰而居也有四五十年了。”房仲給她介紹:“宮氏的淵源,想必您更清楚,小人就不賣弄了。您最擔憂的規格啊,是絕不會超的。”
芳卿站在大門前,門口剛潑了水清掃,水漬還沒幹涸。兩扇門大敞着,露出裏面工巧的影壁。
朝廷對什麽官住多大的宅府都有規定,雖然也有寵臣被賜下了更高規格的府邸,但保不齊就為将來留下了一條罪證。
她望向旁邊的建築,連家高高的屋脊和懸魚在太陽下閃着灼目的金光。
房仲也仰起頭,随她一起看了看。
“郁大人,您是顧慮連府——?”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
長街的盡頭,連決一人一騎适時出現。他還是一身錦衣,遠遠一瞧就是英姿勃發的模樣。他駕着馬,到了家門口卻不減速,一直沖到他們面前才勒住馬頭。
“郁令君?”
連決問着,翻身下馬。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每一瞬間都展現着年輕人的潇灑和豪邁。
芳卿也覺得賞心悅目,微微彎了眼睛,“連公子,又見面了。”
又見面了好。
不僅是見到面好,這個說辭也好。
連決還在馬上時就揚起了嘴角,現在更是笑開了。可是他笑着一擡眼,首先愣在當場。
他是不太懂女子的紅妝,但他眼亮心細,一眼就瞧出了芳卿今日的不同。
她換了一身平常的團花襦裙,但妩媚的面龐卻令人挪不開目光。
連決見她的眼角還勾着淡淡的紅色,把他一顆心都勾了起來,一句“好美”險些脫口而出,回過神兒來才發覺自己孟浪,緊張地別開了眼神。
“您是來找我的?”他問。
這麽一問,才緩下來的心跳又不平穩了。
芳卿見他有片刻的失神,也想起了皇帝為自己化的妝。
離開清晖殿時,皇帝不許她洗掉。但不照鏡子,自己看不見,等出宮來也就忘了。
她笑了笑,裝作什麽也沒察覺,只是覺得連決有些可愛。
“雖不是來找連公子的,但是也巧。我正準備遷府,看中了貴府旁邊這座宅子。”
“遷府?”
連決詫訝地望着芳卿,然後看向原宮府,總算看見門前才剛剛掃滌過。
他頓時失笑:“我們是鄰居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妙的事,老天待他還算不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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