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常
◎如果不是你陪着我。◎
22. 無常
他的容貌不僅俊逸無俦, 那一雙俊朗的眉眼注視着她時,也總是含着恰到好處的溫度。不冷不熱,卻暖得将人化開。無論月色多美,他的眼睛裏都盛着可奪月色的光輝。
她知道他的眉眼并非天生如此, 只是看着她時才會這樣, 由此便更不能無動于衷。
她看着他流露出誠摯的顏色, 已經忘記了自己在懷疑什麽。
也許, 他只是一個愛慕着她的男子。初入世事,潇灑自如慣了。因為年輕, 還懷抱着一顆赤子之心。
不像她,別有居心。
“抱歉, 是我得意忘形了。”連決很快釋然地笑了一聲,但負疚和失意也一目了然, “我定是比不上霍将軍的, 多有冒犯。”
芳卿看着他一怔, 驀然開口:“連……”
“快到三更了, 早些休息。”
連決止住了她要說的話,從石凳上站起來, 望了望天上的月色。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這樣一個男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芳卿心裏油然生出了一股留下他的沖動, 但卻莫名擡不起那拉住他的手。
一開始, 她正是出于理性的考量才選擇了招惹他。但現在,這理性卻好像失靈了, 反而是感性阻止了她向前靠近。
“連侍衛。”她看着連決的側影, 還是喚了他一聲。
他轉回身來, 微弱的夜燈的暖光映出了松快清爽的笑容, “剛才不是‘連公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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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卿見他還是那派輕快的神态,驟然松了口氣。她說:“剛才是郁芳卿與連決夜半相逢,相與坐于花下,但少閑人如吾兩人。”
“那現在?”
“現在是我有事相求連侍衛。”
連決笑着接受了她的說法,應道:“好。”
“明日我便去李知松的府上,不知你是否方便同行?”
芳卿問完,也感到自己的手段拙劣不已。連決明明白天親口要求了陪她前去,她現在卻故意沒話找話,只為确認他是否真的沒有不開心。
他像是沒有察覺她的莫名的尴尬,欣然答道:“自然。”
說完,芳卿已經沒有再留他的理由,他也沒有糾纏,健步如飛地越過了她的紫藤花架,像來時一樣,利落地翻牆回去了。
芳卿一人留在庭院中伫立了片刻。
眼前仍是獨居時看到的夜色,仿佛那個俊朗的青年從未來過。但是地上散落了一些淡紫色的花瓣,正如他在她心中留下了一片溫暖,填補了那塊近乎無限大的孤獨。
她知道李知松是皇後的人,所以特意帶着連決同去,能讓他好一陣掂量。
李知松此人雖是正科進士出身,但風評卻算不上好,常遭言官彈劾,清流都不屑與他為伍。
一個字:奸。
連決已經“見識”了鐘世林在芳卿面前如何狂妄,李的人品比起鐘,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唯恐李知松對芳卿不利,所以緊緊跟着。
李府十分氣派。芳卿到訪時,也照例遞了一封五十兩的“見面禮”給門上。
連決在旁邊看着,一字未吭。
到了花廳,李知松早已坐在正座,只是除他之外,還有五六名年輕貌美的女子與他偎在一起。
芳卿表情未變,連決倒先蹙起了眉頭,覺得不堪入目。
李知松沒有起身,直接招呼了他二人,耐心地對連決用盡了贊譽之詞。到底是個進士,出口成章,舌燦蓮花不在話下。
入座後,李知松身邊的女子們還柔弱無骨地依偎着他。芳卿瞧了一眼,面不改色地說:“舊時王公到了冬日取香肌暖身,以禦寒氣。現在正值夏日,卻不知李大人如何有此雅興?”
李知松的一雙左右手都貼在家伎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輕紗來回摩挲。
芳卿剛剛保舉了他恨之入骨的前妻,他不僅沒有說話夾槍帶棒,還笑得如沐春風。只是再一看,才能看清李知松的笑裏藏刀。
他說:“這女子的妙處,你一個女子自是難懂。我猜,國舅爺就能領會這些奧妙。”
連決:“我也不懂。”
李知松貼了連決的冷臉也不尴尬,自己笑着解釋開了:“和冬日不同,你們女子到了夏日冰肌玉骨,芳馨清涼,最适合纾解暑氣了。”
什麽“冰肌玉骨,芳馨清涼”,合起來看分明是在暗指“郁芳卿”。連決咬起了牙,不知道芳卿為官這些年究竟遇到過多少羞辱和難堪。
可是芳卿卻還能露出微笑,颔首說道:“原來如此,下官受教了。”
“要不,芳卿你也來試試?”
這下,連決已經真心想一劍殺了李知松,偏偏芳卿還是毫無反應,甚至搶在他動怒之前笑着回應:
“我一個女子,難懂其中妙處。”
“可惜。”
寒暄的差不多了,連決的眼神也幾乎把李知松從頭到尾剮了一遍。芳卿一見帶連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開口說:
“李大人,下官有事需要跟您單獨商量。”
李知松玩味地重複了一遍:“單獨商量?”
同樣是男人,連決一聽就知道李知松滿腦子裏在想什麽肮髒的東西。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但芳卿卻一早料到了他要發作似的,又一次先他一步站起來,對他說:
“連侍衛,煩請你在外稍等片刻,容我跟李大人私下說幾句。”
在李知松看不見的地方,她擡手覆在連決的手腕上,穩穩地握了一下,也穩住了他的心神。
她小聲說:“就在門外等我。”
她以信賴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說“有他在,她就不怕”。
連決不知是第幾次被她安撫了下來。他再三壓抑了自己的沖動和魯莽,點點頭出了門,沒有跟李知松打一聲招呼。
他走後,李知松也将家伎們打發走了。
廳中真正只剩下芳卿和他兩人,他還是剛才那副輕世肆志的态度。李知松瞧出了她和連決不可言說的暧昧,以贊美的語氣說:
“好手腕兒。”
芳卿卻假裝不懂,簡明闡述了來意,希望吏、刑兩部同內閣會審時,李知松能采認鐘世林的供詞,順利結案。
她也将鐘世林口中的秘密告訴了他。
李知松眯起了眼睛:“為什麽會告訴我?”
“因為下官想讓您知道,結案與否,哪種結果更為有利。”
芳卿已經仔細想過,最可信的同黨未必是最信任的朋友,而是為了同一個利益鬥争的人。
李知松處處跟她拖延,從中作梗,阻撓鐘世林擔下全部罪行,不是因為恨她幫了宮盈,還因為他想利用這個證人,徹底鬥倒永康一黨。
他如此野心勃勃,要置永康于死地,不僅為了是後黨與公主黨之争。他認為永康是致使他們夫婦反目成仇的罪魁禍首,也是永康威逼宮盈殺了他們的孩子。
芳卿所利用的,是李知松的複仇之心。仇恨,往往是最堅實的武器。
“但如果鐘氏所言确有其事,變數就大了。”她說:“現下最要緊的是不能打草驚蛇,迅速滅口。”
李知松卻說:“我大可以上奏陛下,然後以公主矯诏的罪名先下手為強。”
“姑且不論這诏書之事是否為真。如果長公主聽見風聲,提前發動逼宮,”芳卿問:“李大人,你要賭嗎?”
李知松剛才嘻嘻哈哈的态度早已消失不見,冷俊的面龐被一層陰沉的濁氣覆蓋着。
他是天底下最想永康倒臺的人之一,所以不會接受一絲失敗的可能。
不知不覺,李知松已經撕下了僞裝,毫不掩飾地問:“你不是那個女人最忠心耿耿的狗嗎?怎麽,變節了?”
“您不希望所恨之人衆叛親離嗎。”芳卿笑意不減:“況且,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無常善變的人心,李大人應該最清楚才是。”
……
芳卿答應了連決很快出來,也沒有跟李知松竊竊私語太久。
她打開門,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立在屋檐下的背影。
連決聽見聲音回頭,不等他們走出李府就問:“那條老狗可有欺辱你?”
“別擔心,毫發無損的。”不過,芳卿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但如果不是你陪着我,真不知會發生什麽。”
連決眉頭緊鎖,多有不豫,“那你還趕我出來。”
她微笑道:“我既然是來請你幫忙的,就不能将你帶進是非之地。”
連決不說話,眉心依然緊鎖,雙手負在身後走着,心情始終舒展不開。
女子為官的艱辛,他早有聽聞。但要走常人未曾走過的路,艱辛也是意料之中,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親眼目睹芳卿的遭遇後,終于深有感悟,再也不能無動于衷。
芳卿看了看他,說:“李知松以前也不是好色淫邪之徒。”
“你還給他說好話?”連決仍存着氣。
“不是給他說好話。”芳卿耐心地向他解釋:“曾經他跟宮盈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名重一時的新科進士,跟你一樣是驚才絕豔、倜傥不群的探花郎,數不清的高官想聘他為婿。不知道你小時候見過沒有,李知松常去當時的宮府——也就是現在我住的地方徘徊。”
“沒見過。”連決還是一張臭臉。
芳卿當沒看見,繼續說:“這宮盈呢,你知道的,清華望門的女公子,也是一身的才具和難得的相貌。那時何相也想娶她,她不願高嫁,沒答應,決意下嫁了李。所以兩人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婚後也是一對鴛侶,當作本朝的佳話流傳。”
說話間,他們早已走出了李府,在掩映生姿的綠蔭下并肩漫步。
連決轉頭,問:“那他變成現在這樣?”
“他啊,因愛生恨,所以成了魔鬼。”
芳卿說完,就想起上次見到宮盈的時候。
那是簽房契的日子,宮盈最後看了她的府邸一眼。
她不過三十歲的年紀,雖未見老态,卻像已經活過了一世那麽不複堪命。
燕人素來注重衣飾,以此彰顯權勢地位。但宮盈那天卻只簪了一支金釵,體面地穿着一件舊年的衣裙而已。
芳卿還記得她說:
“郁大人,你看我舍棄了丈夫、孩子,機關算盡也沒有得到想要的官位,更不用提重振門楣。
“這幾年,我先後送走了祖母和娘親,眼睜睜看着她們晚景凄涼,卻無能為力。
“現在我連她們留給我的宅子也守不下來,只剩形影相吊,一身狼狽,實在不能問心無愧地說一句:我不後悔。”
……
這座宅子本該成為宮氏的祖宅,代代流傳。宮盈之所以願意賤賣給她,是因為知道她會幫她,給她一個機會東山再起。
芳卿掩去了宮盈這段往昔。談及李知松性情大變的舊事,她只對連決說,人活着只能目睹無常,可但凡回頭看看,也就找到了不朽。
作者有話說:
小連完全被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是
宮李這對CP可能是我的BE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