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行流
◎湧進了一池春水。◎
24. 行流
李知松最終被芳卿說服, 會審時一改先前态度,主張鐘世林欺上瞞下,徇情貪賄,罪無可恕。本朝最大一樁貪污案的收尾如疾風暴雨一樣厲聲結束了。
豫州刺史自盡, 下轄各司十數名官員革職, 永不敘用。其饋賂各司官員二十七名分別議處, 共追回贓款百萬餘兩。上谕此案官員貪酷害民, 應從重論處。吏部司官鐘氏貪縱無忌,罔上不法, 此罪當于鬧市即行處斬,以警無良。
永康經過此事毫發無損, 聞汝琴則早早地稱病告假,閉門不出, 很是低調了一段時日。
與之相反, 芳卿的官聲卻大幅反轉, 又從一個以色弄權的倖臣變成了懲奸除惡的廉吏。
政績終會壓蓋流言, 要擺脫貪官的名聲,就是殺一個更可惡的貪官。
死一個鐘世林對朝廷來說無關痛癢, 但對老百姓來說,卻是死了個大奸臣。行刑那天,鬧市架肩接踵, 人頭攢動。甚至霍九如也說想去看殺頭, 因為不僅死的是個大壞人,還是娘親辦下的大案子。
連決向來對這種熱鬧沒什麽興趣, 鐘氏也死有餘辜。這號人物活着的時候, 他就看不上, 更不用說死了的。
但他不僅去了, 還帶上了連府的一幹家仆。若聽到老百姓的議論,就讓家仆們上前提一嘴本案主審郁芳卿。一傳十,十傳百,老百姓們都知道了“郁大人是個好官”。
連決坐在市井的茶樓裏,聽着他們這樣稱贊自己的心上人,滿意得咧開了嘴角也不自知。
到底是不是好官,芳卿心裏也有一杆秤,所以從不理會他人如何評說,也不論自己是好官還是貪官。
但鐘世林落了個死無全屍的下場,至少朝中的下級女官都很感激她,說善有善報未可知,但惡人一定會有惡報。
此案一了,皇帝也賞賜了郁、李、山幾人辦差有功,上谕中不吝贊揚之詞,“郁芳卿”一時名聲大噪,水漲船高。
皇帝也想給芳卿升官,但一來沒有出缺,二來她恐樹大招風,所以仍掌管着丹書臺。這是個比六部堂官還重要的職位,但她手下卻沒有合适的人選。如果她走了,接觸機要密奏就變得沒有現在那麽方便了。
芳卿嘆了口氣。如果葉延春沒有入宮為妃,那丹書令的位子一定非她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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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未能升遷,但山鶴齡卻得到了外放的機會。不是別處,正是豫州,上任即是刺史。
豫州現在還是一地的爛攤子,皇帝正迫不及待地把永康的人換成自己的心腹,山鶴齡不日就要啓程赴任。
芳卿和連決一個是他的同僚,一個是他的好友,索性又聚到了一起,商量着給他餞行。
連決原本想将餞行酒宴擺在連府,但芳卿卻說不好叨擾兩位高堂。反正她府上沒人,萬事自己做主,正好給她清冷的新宅添些人氣。
她說的有道理,連決什麽都聽她的。
因為山鶴齡走得急,餞行也只是親近的同侪好友小聚一番,便沒有下帖子這些繁缛禮節。調任的聖旨下來的當夜,芳卿已經通知到了幾位知友。
省去了下帖子,也方便了連決使壞叫上了霍行澤。
擺酒的是郁府,喊人的卻是他,好似男主人的姿态就值得推敲許久。連決伺機等了了好長時間,終于等到了這個風水輪流轉的機會,尾巴就快藏不住了。
芳卿似乎未覺不妥,回府以後便張羅準備起踐行宴。
一般宴客都要提前幾天準備,但現在着實沒有時間收羅水陸之珍,反而很快定下了菜肴。
果馔、冷肴、湯品、菜品、茶酒各出幾盞,雖然沒有山珍海味,但也算得上是正式的席面了,不會失了禮節。芳卿出身宮廷,又曾是執掌中饋的一家主婦,這日“重操舊業”,安排起來自然不在話下。
只是郁府沒有廚娘。府上只有她們母女兩個,芳卿平日都在宮中吃堂馔,九如的膳食則有奶娘負責。如果有事宴客,再斥重金請兩天名廚反而更為實惠。
這次請山鶴齡也該請人來府上掌勺的,但連決一聽,卻說不用那麽麻煩,他就可以出這個廚娘。也不複雜,直接從連府廚房裏要人即可。
芳卿搖頭:“說好的我來籌備,怎麽能讓你出人呢。”
她的推辭頗有道理。郁府設宴,卻用上了連府的廚娘。雖說兩家毗鄰,來往方便,但這就更像混為一家了。
但是連決也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是為你省錢,而是現在臨時找個廚藝精湛的廚娘耗時費力,也未必合你的心意。”
無論哪個角度都是在為芳卿考慮。
之前他同連夫人說自己當不了賢夫,現在卻突然有了持家的本領,對芳卿說得井井有條,完全沒有游手好閑貴公子的做派。
他還道:“再說鶴齡此次上任,不知要過幾年才能再見。我若一毛不拔,肯定要叫他們鄙視。”
連決調侃着自己笑了,然後望着她低聲請求道:“就算也成全了我的面子。”
成全了他好大的面子。
芳卿看着他懇求的眼神,心軟點了點頭。
她以為連決繞了一個大圈子幫她的忙,才讓臨時的酒宴籌備起來沒那麽棘手。見到他盡心盡力地跟在自己身邊,不說感動,至少舒心。
很快,廚娘到了。
兩廂一見,芳卿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原來連府的這位廚娘看着比她還要年輕些,人也不像廚娘像繡娘。細問之下,才知道對方不過雙十年華。
連決怕她以為自己找這麽年輕的廚娘很不妥帖,主動解釋道:“芝姐五歲就開始學習廚藝了,不僅是我們府上技藝最精湛的廚娘,‘香火芝娘’的招牌在京中也很響亮。之前何府擺宴,也想請她去。”
他可以喊芝娘一個姐姐,芳卿卻不能這麽叫。她看着芝娘,笑道:“何相公都難請芝姑娘,我卻沾了貴府公子的光。今日當真有勞芝姑娘了。”
芝娘先看了連決一眼,正好連決知道該她接話,所以也看向了她。
“郁大人言重了。公子吩咐的,芝娘必當盡心竭力。”
婢女将芝娘引去了廚房,廳堂裏霎時安靜了片刻。芳卿面上一點也看不出開心不開心,很快就去清點宴上用的金銀器了。
連決又跟了過來。
按理說,他不該一個人在芳卿府上逗留那麽久,可今天就是有一個千載難逢的借口。而且請來了芝娘以後,他忽然一片晴空萬裏,曜曜灼人,說不出的意氣揚揚。芳卿府上的婢女見了他,都要多看一眼。
芳卿對他的得意視而不見,垂目挑選着手裏的金盞。
“令君,之前你給我的醒醉草可還有?”連決靠在旁邊問她,展開了得寸進尺的親近。
他是何等聰明,一見芳卿的話變少了,就推斷她因芝娘吃了味。雖然具體不知是為了什麽,但連決仍然心滿意得。他按捺住了沒有在她面前竊喜,卻沒妨礙狗尾巴翹得老高。
醒醉草的香味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消散,也不再有醒酒的功效。連決還留着那個香包,只是除了睹物思人,已經毫無用處。
他又想跟她讨要,她也自然地點了點頭。
“嗯。”芳卿說:“我房中還有。這個季節的醒醉草最是茂盛,改日再叫他們去芙蓉池采一些。”
連決頓了頓,一時沒拿準她的意思。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願意給他,還是婉轉地讓他自己去采。
他也拿不準她是不是真的不開心了。
以往游戲花叢的經驗都成了空談,連決從未覺得女子的心思如此難猜。
可只要能猜,也是好事。如果芳卿猜都不叫他猜,明白地不理或者拒絕,那才是全然沒有希望的感情。
連決沒想太多似的,依然靠在廊下和她笑談:“今晚說不定會喝個不醉不歸。”
“嗯,這倒是提醒我了,”芳卿數好了金器,開始數銀器,“我記得鶴齡也不是個海量,得提前備下醒酒物。”
她話一落,連決忽然沒了聲音,過了須臾才說:
“你同鶴齡也以名字相稱了。”
芳卿笑了,“自然是私下裏才這樣叫。”
都是能用自家府邸請客踐行的關系了,必然頗有私交。不過,芳卿與山鶴齡熟起來,還是先前謝他為自己寫了那篇覆奏的時候。如果不是連決向舒婧之透露,她也沒那麽容易知道山鶴齡幫了忙。
但連決卻不知道自己在裏面的“功勞”。他聽見芳卿喊山鶴齡一個“鶴齡”,對霍行澤也是“行澤”,只有對他仍以官稱相待,來來去去都是“連侍衛”,親疏立現。
他一時沒有說話,默默在心裏盤算。
“令君”是敬稱,誰都能喊。可他也不是李知松那種混賬,不能貿然喊她的名字,沒有分寸,也不知尊重。
女子大都在意自己的年齡,連決也不想喊她“姐姐”或者“芳卿姐”,一則怕她聽了介意,二則這類稱呼把兩人的關系拉遠了,仿佛差了一個輩分似的。
不好。
連決從不覺得芳卿比他大了七歲。
她的身量只到他胸前,大多女子也都只有那麽高,但他卻唯獨覺得她嬌小可人。
她又是天生一副仙姿佚貌,哪怕已經不是豆蔻少女,也依然不可方物,不知勝過多少妙齡女子,就是說與他同歲也行。
連決不怎麽惦念芳卿的美貌,因為想得稍久一點就會發癡。但他也偶爾拿自己畫的她翻看,橫看豎看,都看不出她大了他七歲。
他放在身後的手指不住地反複磨搓。到底還是想喊她的名字。
片刻,連決若有所感地說:“我知道了,我是吃了單字名的虧。”
山、霍他們都是雙字名,叫起來更為順口。單字名若連名帶姓地叫則極為失禮。連決不僅婉轉地點出了芳卿的偏心,還順便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安慰安慰。
他說完也覺得好笑,輕聲笑開了,好一陣停不下來。
芳卿被他逗笑了,剎那間也變得晴光無限,“連決這個名字多好。決這個字——”
就像湍急的水流,沖破了一片混沌,也湧進了一池春水。強有力地沖進了人的心底,帶起陣陣洶湧的激蕩。
她突然收住口,險些不經思考說出了所思所想。胸中好像有股水流激烈地湧動,徹底攪亂了心湖。
連決興味盎然地問:“決這個字如何?”
決這個字如何已經不能再說,否則胸口便承受不住了。芳卿看向門外,幸好婢女也走了進來,說:“大人,二爺帶着小姐回來了。”
連決看了婢女一眼,覺得她用“回來”這個詞不太中聽,這又不是霍行澤他家。但婢女卻被他看得羞怯地低下了頭。
原來霍行澤特意早到了一會兒,帶着霍九如出去玩了。叔侄兩個許久沒見,芳卿也沒有不許的理由。
連決跟着她走出屋子,在後面暗暗堆起了眉頭。
差點忘了,王牌還在霍行澤的手上。
作者有話說:
(本章也是24h內評論發紅包)
小連:姐姐什麽時候才能叫我小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