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死亡

◎隔壁郁府的靈堂塌了。◎

35. 死亡

公主府表面仍舊水波不興, 平靜地伫立在嚴霜之中。

芳卿今日就算不來,永康也會使人傳喚她。她從大門一路走進書房,公主府內雖然張燈挂彩,卻全然沒有年節的氣氛。

雕欄中鑲嵌的金玉慘淡無光, 好似堆砌的白骨。檐楹處懸挂的紅色琉璃燈即使在白日也點亮了燭火, 在陰寒的庭院中透着詭秘的血色。

一路走來, 她只見到了永康的長子姬若在花園裏習劍。數月不見, 記憶中溫吞弱勢的少年忽然有了肅殺戾氣。

長公主暗害臣官,排除異己的傳聞在坊間甚嚣塵上。皇帝刻意不理會, 也放任它們發酵,永康卻說, 最近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逼她動手:“皇帝欺人太甚,我卻是等不了了!”

書房裏, 除了芳卿, 聞汝琴也在場。

芳卿勸道:“近日朝野內外物議沸騰, 卻不見陛下有所作為, 多半是遷延觀望,等您以身試禍。殿下, 此時不宜輕舉妄動。您多年經營的賢名不會輕易破裂,可一旦給陛下遞上實打實的把柄……”

她頓了頓,說:“等您找出先帝遺诏, 豈不是名正言順, 師直為壯?”

聞汝琴卻道:“兵務神速,事貴合機。我倒以為殿下這時出動, 反而出其不意。皇帝陛下就是料定殿下顧及賢名, 不敢自立;按殿下的行事作風, 輿情不利之時, 也會藏鋒斂銳。如果這次反其道行之,一定能殺個措手不及。”

芳卿沒有竭力反對這位老大人。

聞汝琴早幾年在兵部任職,自恃權威,但久居高位之人大多都有剛愎自用之嫌。

興許她說的也對。攻心之計,不到成王敗寇時,誰也不會知道誰對誰錯,誰強誰弱。

成了,女主再臨帝位,自是功在千秋;敗了,又是一個死于魯莽的野心家,史官洋洋灑灑,卻是不介意編寫一個大燕的安樂公主。

聞汝琴的話才說到了永康的心坎裏去。永康滿意地點了點頭,已經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持。她道:“不錯,皇帝吃準了我這個時候只敢當鹌鹑,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誠惶誠恐地向他們母子示弱,一定想不到我敢學先帝逼宮。況且趙開元死了,此時也是掌控城中禁衛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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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逆是大罪,又最忌走漏風聲,所以當下只有她們三人商量。永康和聞汝琴拍了板,芳卿自然不好據理力争反對她們。

永康預備不日封鎖皇城和燕宮,甕中捉鼈,兵分幾路控制清晖殿、聽政殿,首要拿下皇帝。皇嗣現由椒房殿撫養,必須一道根除,所以皇後也不能留。

但是宮變最大的變數就是封鎖消息,防止禁軍及時聽見風聲,或是按時巡邏之際趕到。

永康手下的兵馬只是堪堪夠用,人數不及禁軍之衆,必須缜密部署。否則出現纰漏,被反覆不過頃刻之間。

禁軍共有不到五千侍衛,永康的兵馬只會更少。除此之外,駐紮在京城之外的神機營還有六千之衆,也是關鍵時刻可以沖進皇宮勤王的軍隊。

如果宮城禁軍與神機營裏應外合,永康根本沒有勝算。這次的逼宮行動,難就難在如何在短時間內控制宮城,并切斷皇帝與神機營的聯系。

不過,逼宮本就是铤而走險的計劃。富貴險中求,一将功成萬骨枯,何況永康圖謀的是帝位。她以為自己已經蟄伏隐忍了足夠久,終于到了放手一搏的時候。

大理寺已經查明趙開元死于城門失火,并将他的屍體歸還家屬。芳卿換上了玄色的朝服前去趙府吊唁。

因趙氏生前身居高位,又在軍中頗有關系,加上夫人聞泳書也有個位極人臣的姐姐,前來吊唁的人極其多,遠遠望去就是一片群蟻排衙的景象。

芳卿在人群中看到來棠,主動地走了過去寒暄。

她們随人群緩緩移動着。漸漸走到靈堂附近,兩人默契地閉口不談。

不過幾日沒見聞泳書,她的模樣就像變了一個人。不過四十幾歲就已形如枯槁,看上去比她六十歲的姐姐還要滄桑。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喪服跪在靈前,旁邊是一名清麗可人的少女。少女同樣一身喪服,卻不見慘白落魄之色,只讓人想到聖潔二字。

聞蘅陪着她姨母,已是勸慰了一整天。但聞泳書枯坐着,失魂落魄的樣子宛如将死之人。

芳卿遠遠看着,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剛守寡的時候。

那時,她也是像聞泳書這樣,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堂前。來追悼霍成烨的百官人山人海,每個人都一臉悲戚戚地對她說,她的丈夫是為國捐軀,他的死重于泰山,千萬萬臣民都會永遠感激他、懷念他;她得早點振作起來,讓他得以在九泉之下瞑目,哪怕是為了孩子……

每個字都在重複霍成烨的可歌可泣,和她的可憐可惜。

滿堂的哀樂令芳卿的眼眶發熱,突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死亡如此沉重,壓得人掙不開身。芳卿以為自己早已不是孑然無依的孤孀,但面前的靈堂、哀樂、觸目驚心的挽聯都如此似曾相識,她一轉眼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芳卿仔細地睜了睜眼,才找到挽聯上寫的不是霍成烨的名字,遽然逃出了一場噩夢。

她深深地吸了一股凍徹心扉的寒冷空氣,總算清醒了些許。然後,她便發覺有道目光在緊緊地盯着她。

是聞蘅。

錦瑟年華的少女仍有一雙清靈透亮的眼眸。聞蘅的眼睛過于清澈,完全藏不住半點複雜的情緒。她心裏的好奇、緊張、不服氣和鄙夷,全都水落石出似的在眼底顯出了原型,嶙峋且尖銳。

芳卿裝作沒有瞧見,又跟着人群向前挪動了幾丈。

她想起來了,之前有傳聞皇後為拉攏聞氏,為未婚的國舅相看了聞汝琴的小女兒,聞蘅。

可是芳卿此刻想到連決,心裏一絲波動也沒有,更不在意他要娶誰。她就那麽拖着被凍得麻木的下肢,繼續向前走了幾步。

聞蘅不忿她的漠然态度,目光也變得更為直接了。她因為專注地打量芳卿,一時忽視了自己照看着的姨母。聞泳書呆滞地含着淚水,那淚水原本也和她一樣一動不動,但卻終究拉扯不過死亡的重量,恨恨地墜了下去。

就在此時,僵如雕塑似的聞泳書突然站了起來,直直地沖向趙開元的棺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卻拿起了放在棺前的趙開元的佩劍。

利劍出鞘,刺目的寒光在靈堂內缭亂飛舞。聞泳書舉起長劍,眨眼就往脖頸前一橫,似要自刎。

眼看下一瞬便是血濺靈堂,在場的賓客都驚悚的呼喊出聲。反應快的已經張口叫道“別”,但他們都沒有芳卿迅速。

衆人只見一道深色的影子,沖上去徒手奪過了聞泳書手裏的劍。再一看,奪劍的是一名年輕窈窕的女子。豐肌弱骨,卻一身膽色。玄色的錦紗朝服上繡着若隐若現的明斑雁,使她更顯威儀。一動一靜之間,佩绶也緩緩落了下來,讓人們有機會辨識她的身份。

很快,有人感慨虛驚一場:“不愧是忠毅侯的夫人,果然很有巾帼之色。”

芳卿握着劍柄,仔細地背過了利刃,交給趙府的婢女時,她順手翻了一下,才将劍柄遞過去。

聞泳書失去了生的幸福,又被奪走了死的希望,終于不顧顏面,嚎啕大哭起來。

聞蘅在旁邊看着,不忍地皺了皺蛾眉,愈發瞧不上這個姨母。她覺得聞泳書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了丈夫身上,以至于死了夫君就像天塌了似的,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真是不及她的母親。

因為存着這些心思,她沒有立刻上前安慰。反而是芳卿離聞泳書最近,成了觸手可及的一根稻草。

聞泳書撲進了芳卿的懷裏,放聲痛哭。聞者都不忍聽,更不忍看,全都紛紛別過了頭去。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得冤,卻一個字都不能往外吐,只能發出更加撕心裂肺的恸哭:“報應,都是報應!”

芳卿扶着她,輕聲說:“夫人,你就當自己剛剛已經死過一次了。現在則是重新活過。”

她是明白的,愛着一個人是與他日夜糾纏,同床共枕,彼此黏連。不僅兩個人的骨血都融到一起,他們還分享着同一段人生,組建了彼此對這個世間的認知和回憶。

剛剛痛失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的時候,她也動過輕生的念頭。

不僅僅是因為她有多麽愛他,而是與他相識相知的十年裏,他們贈與彼此的感情、習慣、喜好,還有對未來的打算都因為死亡而變得失去了意義。她給予他的那部分随他的肉身死去了,他給予她的那部分,也同他的生命一起消散了。

因此所愛之人不在人世,就如同自己的身體也死了一部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肉身雖然活着,但卻只是一個踽踽獨行的殘缺的靈魂。

後來,她想明白了:既然時間也淡化不了死亡,那就讓死亡斬斷時間。

芳卿說,那個陪伴着他的自己已經随他死去了,這會兒就當是帶着記憶重活一次。

聞泳書仍然泣涕漣漣。

別人勸她,她是鐵定不信的,只道刀子沒落在他們身上,他們不知道有多疼。

但芳卿勸她的話,她就願意聽一點,也相信她确實能體會這種切膚之痛。因為芳卿原本比她更可憐,連個娘家人都沒有。身似浮萍,好不容易有了倚仗,卻又很快失去了。

芳卿從趙府出來已是心力交瘁,下臺階時還險些晃了一下,多虧來棠扶了她一把,才沒有讓她失了官儀。

來棠也不是純粹出于好心扶她。

“小心。”她說完,才湊近了,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低聲說:“轉告公主,我願意為她效忠。”

芳卿還未來得及道謝,臉上的訝異便蓋過了感激。

來棠松開手,笑着說:“你今日來趙府見我,不就是為了此事嗎?”

“可将軍……”

芳卿先從皇帝那裏聽到了離間計,但來棠的應對方式全跟他設想的南轅北轍。

她似乎一點兒也不清楚山鶴齡正身陷囹圄,或許知道也不影響她的決心。

各自為戰,有己無人是存活之道,倒是誰也不欠誰的,男女之間也得是你情我願,才能成就一段姻緣。

但山鶴齡的一片赤誠到底可惜。

明明是最是人間難得的真心,但在權與利面前,他甘願以前途和性命明志的決心,卻要被人笑話幼稚。

芳卿軟化了眉眼,在心裏嘆了口氣。

罷了。

凡事都有個動機。她們又往人聲寂靜處走了幾步,來棠解釋說:“我的出身不正,如果沒有聞大人,我也不會有今天。”

她說着,回頭仰望了一眼挂滿白幡的趙府。雖是同僚一場,但歸根結底,她都和聞氏一族綁在了一起,到死也切割不開。

“狗吠非主,我沒有選擇。”來棠平靜地陳述道。

狗吠非主,她沒有選擇。

這話說到了芳卿的心坎兒裏去。許多時候,她們選擇争權逐利,只是因為沒有選擇。

來棠雖是行伍中人,卻似乎也是天生的說客。她比霍成烨更晚入伍,但霍成烨已經去了五年,她卻一直高升,兩人不同的可不全是命運。光是這一條,來棠的能力就可見一斑。

芳卿又一次想到這點,心裏那絲說不清的怪異變得更強烈了。

回到自己府上,她想,好久沒去看霍成烨了。今日在趙府發生的種種,都讓她想找他說說話。

可是她剛下了轎,婢女就慌慌張張地迎上來,說:“大人,不好了!靈堂……塌了。”

芳卿臉色一變:“什麽叫靈堂塌了?小姐呢?”

“大人放心,小姐沒事。事發的時候,奴婢們在陪着小姐蹴鞠,然後就聽到轟隆一聲巨響,正是靈堂那裏傳來的。奴婢們趕去一看,只見房梁斷了,屋子塌了大半,侯爺的靈位也……”婢女低下頭去,嗫嚅道:“……毀了。”

芳卿聽見孩子沒事就松了口氣,當下也顧不得更衣,進了門直奔九如的院子,親眼确認過她既沒受傷,也沒受驚,才匆匆向靈堂那裏去。

……

隔壁,連決也是剛回到府上。

他先給雙親請了安,剛出來就聽府上的下人說,隔壁郁府的靈堂塌了,郁大人正在裏面給她先夫上香,結果人就給埋裏面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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