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靈位

◎她只愛那一個人。◎

36. 靈位

靈堂如婢女所說, 坍塌了大半。

空氣中浮動着塵土,破碎的瓦礫撒得到處都是,北面只剩一道光禿禿的牆立在那裏。寒風拼命地從頂上的大窟窿裏往下灌,吹得灰塵不知停歇。

芳卿咳了兩聲, 一眼看見霍成烨的牌位埋在廢墟中央。供品和香燭被壓成了泥, 下面的香案已經被房梁壓斷了, 倒是他的牌位還好好的。

她穿過一地的塵土和碎瓦走上前, 彎腰把他的靈位挖了出來,稀奇它真的沒壞, 就是刮下了一點漆。

上面蒙了灰塵,芳卿順手拿衣袖擦了擦, 給它抹幹淨了。

跟來的婢女們都在外面說:“大人,您還是先出來吧。保不齊另一邊也要塌。”

這靈堂從宮府落成至今, 也過了一百年了。原主落魄了許久, 沒有能力再維持體面, 不知多少年沒維修過宅邸了。

芳卿也暫時沒有閑錢修繕, 以為面子上還過得去,沒有騰出空來整修。誰知道嚴重到了會坍塌的地步。

她應了婢女們一聲, 卻仍不動,最後狐疑地望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掃了一圈,最後竟看到了一抹明黃的顏色。

那抹明黃幾乎只有一顆棋子那麽大, 但在灰敗的廢墟中奪目得刺眼。

芳卿常年經手帝王诏令, 對這個顏色最是熟悉,也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那團簇金鵬錦紋。

霎時間, 她的雙耳突然嗡嗡作響, 再也聽不見婢女又說了什麽。

她只對外喊了一句“都別過來!”便直直地往廢墟深處走, 目光不敢移走分毫。

房梁和屋頂塌下來時, 将幾塊地磚也砸開了,于是,這埋藏于地下的東西就得到了曝光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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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卿把霍成烨的牌位随手放在一邊,緩緩地蹲下身去,動氣雙手挖掘碎磚碎瓦,心跳震如擂鼓。

她使勁掰着磚塊,又拿起一個燭臺砸,費力掰了許久,那埋藏于地下的天子诏令漸漸顯露了全貌。

芳卿用衣袖擦了擦手,才伸出僵着的手臂去拿。

宮靜生前在禮部尚書的位子上待了十幾年,雖不是先帝表面上最寵信的臣子,卻也是位高權重,鮮少有人能與她比肩。

先帝立太子時,她在場;先帝彌留之日,她也在場。由這樣一位老臣保管着遺诏,誰能不信呢?

芳卿小心翼翼地取出這封诏書,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慢慢将它展開。

诏文極長,洋洋灑灑近千字。她極快地看了開頭,寫的是先帝少女繼位的舊事——傳位诏書總是如此起頭。

芳卿的心跳更快,視線移動的速度也變得更快。後面又寫到先帝自繼承大統後,就因立儲一事夙夜難寐。

“皇太子姬盈風操欠缺,行事乖戾。朕念其未有大過,深懷母子恩情,未行廢黜。然立儲數年以來,姬盈秉性未改,難以托付祖宗所創之鴻業。”

……

之後,草诏之人以先帝口吻一一闡述了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姬盈如何不足以繼承先祖創立的江山。最後筆鋒一轉,終于落到了欽定的繼皇帝身上:

“惟女姬旖振武崇文,深肖朕躬,應以嗣膺大統,即皇帝位。”

芳卿的呼吸幾乎在一瞬間停止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看仍是“姬旖”二字。一筆一劃,分毫不差。

如果此诏為真,那麽先帝便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

最後的落款是永徽六年八月四日,也是先帝崩逝的前一日。

芳卿手持诏書,不知何時僵坐在了廢墟之中。手裏的東西如同持續燃燒的火藥,使她發熱冒汗;從斷壁殘垣之間灌進來的北風又使她的身軀寒冷得發硬。

她倒真希望是她最近念着诏書的事,走火入魔了,才做了這樣一樁噩夢。

可她呆坐着,就是遲遲醒不來。雙手因為挖掘碎塊受了傷,火辣辣的疼。如果是夢,倒也早該醒了。

芳卿的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不說此時拿定個主意,腦海裏就是半個念頭都沒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

連決聽到下人的議論,就撇下了晚膳,步履如飛似的向郁府走。

最近離奇死了那麽多朝廷命官,別說大理寺,就是他們解煩騎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他就怕這群人有意謀害芳卿,所以特意挑了她給霍成烨上香的時候,制造出塌方的意外,取她的性命。

連決一路疾走,實則早已邁開大步子飛奔。

郁府的大門不好進。即便門下認識他是國舅,也不會立刻放他進去。他等不及芳卿府上的人通傳,因此又走了“老路”,從自家的院子裏翻了過去,從天而降似的落在芳卿的府上。

好在郁府的下人們大多都湊到了靈堂附近,沒有人撞見連決翻過來。但他進來後又疾步向靈堂趕,幾個婢女見了,都驚異他怎麽會出現。

連決一跨進院子,只見若幹婢女都圍在外面向裏張望。而她們面前只有半個坍塌的廢墟,空氣裏彌漫着死亡一般的靜寂。他一下子就被凍在了原地。

原本只是幾步路,跑過來根本不累,但連決趕到這裏,卻突然開始喘息。他的腳步定了一下,又倏地拔腿向前沖去。

他像一道箭矢般越過了那群婢女身側,旋即趕到了門前:“令——”

芳卿呆滞了許久,但真醒過來也快。

早在門外響起連決的腳步聲時,她就連忙藏起了诏書。萬幸是冬天,衣袖懷中皆有地可藏。

但她怕藏進衣袖裏容易掉,遂一把塞進了胸前的衣襟中,慌忙拿起放在一邊的牌位抱起來,擋住那一塊鼓包。如此既能掩蓋,又能壓着它不掉出來。

芳卿絲毫不敢馬虎,因為這東西比她的命還重要。

可連決站在門前,看到的卻不是這樣一番景象。

他只看到芳卿一雙玉手沾滿了灰泥,甚至連指尖都破了。

赤紅的鮮血順着她的手指蜿蜒流下,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緊緊抱着霍成烨的牌位,可見為了挖它,費了多大的力氣。

芳卿跪坐在廢墟之中,衣裙沾滿了灰塵,甚至香肌勝雪的臉上也沾了一點。

她慌張間仰起頭看他,額頭鼻尖竟覆着一層薄汗,向來從容溫柔的眼睛充滿了警惕和驚惶,見到是他時,又變成了詫異和茫然。

連決眼中滿是她單薄無助的身影,還有她即使弱不勝衣也拼命保護的東西。

他心疼她受傷,也氣惱她不愛惜自己。明明這裏這麽危險,她卻不趕緊跑出來,而是癡癡地去挖霍成烨的靈位!

別說是為了霍成烨的靈位,就算他人還活着,她也不該為了他這樣糟踐自己!

連決的手緊緊地扣着門框,狠毒的力氣也幾乎把他的手弄壞了。他背光站在門口,身軀擋住了大半風寒,但冷凄凄的嘯風卻不留情面地襲擊着他的脊背。

他的面容也是冷的,陰陰沉沉,唯有眼裏的驚怒像一道閃電,刺亮了暗黮灰冷的靈堂。

兩人對視了片刻,一個沒反應過來,一個壓抑着不可置信的憤怒。須臾,連決才開口:

“這裏危險。”

他說完走上前,彎着腰伸出手,想将芳卿從地上扶起來。

然而芳卿下意識地回避了一下,怕被他拉開手臂,露出懷中的端倪。她一語不發地撐起酸麻的腿,靠着自己慢慢站住。

連決的手又僵住了,停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此情此景,無須細想,他已認定芳卿是不想讓他碰霍成烨的牌位。

死寂在兩人之間暈開。連決的手猝然墜回了身側,仿佛沉似千斤,也仿佛失了力氣。他別開眼睛看向他處,來時的焦灼已經演化成了心火。

連決的喉結艱澀地滑動了一下,咽下最後那絲見不得人的自卑,突然什麽也不想了。

想什麽都沒有用。

她只愛那一個人。

青年的眼裏一片寂若死灰,只剩下熊熊業火将生氣焚燒殆盡的樣子。

芳卿目光一擡,入目他冷峻的側臉,當即明白了他在誤會什麽。只可惜,她不能跟他說實話,更不能讓他知道遺诏的存在。

“阿決,你等等我。”她猶豫着騰出了一只手,虛扶了一下連決的上臂,求他不要多想,“等我們出去,我換身衣服回來再跟你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那樣,還能是哪樣?

連決沒有出聲,一語不發。

芳卿先前不知道闖來的人是他,腦子又一團亂麻,才未經多想就抱起了霍成烨的牌位。

多好的掩飾,除了連決,這世上任意一人來了看見了,她都問心無愧。

偏偏就是連決,因為挂着她的安危,第一個趕了過來。

就是因為這個掩飾太完美了,誰見了也不能馬上編出別的理由。

婢女們都在外面看着,芳卿只得好聲好氣地哄他出去。

連決擡腿便走,不過還是一聲不吭,抿着唇不悲不怒。

芳卿随他一同邁出門去,見到婢女便說道:“把這院子封了。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任何人靠近。暫時也別叫人來修。”

這遺诏的來歷還沒調查清楚,更不知道這個靈堂還埋藏着什麽秘密。芳卿意欲保護現場,回頭親自查驗一遍,但這話聽在連決耳中就截然不同了。

連決出來後就站着沒動。

芳卿的話音還是柔而有力,溫和卻不軟懦。可是這次,她吐出的字卻深深地紮進了他的耳膜裏,就像在氣惱他擅闖霍成烨靈魂靜憩的地方。

這些話也是說給他聽的。

他閉了閉眼,心裏居然沒有意料中憤懑震怒,倒是像極了一潭死水。

再看芳卿,她一身狼狽,剛受了驚吓又單薄無依,手上還受着傷。連決的眼底黯了黯,多想像一個體貼的情人一樣,對她噓寒問暖,百般撫慰。

“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他低聲說道。

芳卿聞言回頭,還沒回應,連決卻已經毫不遲疑地轉了身,只剩下一個沉寂的背影。

還安慰什麽呢。

比起他的萬般疼惜,現在的她還是更需要她懷裏那塊死木頭。

他留下來,也只會耽誤她與霍成烨的亡魂傾訴衷腸吧。

作者有話說:

小狗:姐姐不要我了,灰溜溜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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