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魇

◎你還活着嗎?◎

37. 夢魇

院子裏的婢女們都看着, 衆目睽睽之下,芳卿怎麽好跟連決拉拉扯扯。她嘆了口氣,也不再去看他的背影,只對府上說原本跟國舅約好了過府詳談, 她沒按時出現, 才叫他找了過來。

芳卿知道自己傷了他的心, 只是事有輕重緩急。

她将诏書帶回書房, 靜下心來仔細地研究了一遍。诏文的格式、天子印玺、錦軸、絲絹……以她的經驗來看,幾乎可以斷定此诏為真。

但若看墨跡和絲絹的新舊, 以此推斷成書的時間,就只能請行家來鑒定了。

芳卿不知道除了她以外, 這世上還活着的人裏,還有沒有人知道這麽可怕的秘密。

宮靜将先帝遺诏藏在自己府裏, 是否瞞了全家上下?宮盈繼承家産後, 又是否知情?宮氏的迅速頹敗, 是否也與此事相關……

她懷揣着這些疑問, 根本無法安眠。想不通的事一樁接一樁,腦中浮現了一個疑問, 試圖解答它時,卻需要先解答更多的疑問。

譬如,舒榮的死又與此事有什麽關系。為什麽他剛剛自缢, 這诏書就自己冒了出來。

芳卿将诏書小心疊放好, 轉身看向書架。她打開暗格,又關上;找了幾把鎖;又思索着是否應該重新裝裱, 藏在字畫之間。

……

最終, 芳卿趁夜深人靜時來到庭院, 将鎖着遺诏的鐵盒埋在了紫藤花架下, 暫時讓這個秘密重回地底。

再細弱的聲音在夜深人靜時都響亮得刺耳。

芳卿為了不發出一點聲音,一個人在漆黑又蕭索的凜冬夜裏忙活了許久。挖土聲咔嚓咔嚓,就像名為憂懼的怪獸啃食着精神的聲音。

溟濛中的下弦月向西偏移了一些,芳卿才緩緩将最後一點土掩好,又在上層鋪了一些幹砂。勉強做出沒有人動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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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牆站起來,早已蹲得腿僵了。此時正值隆冬,冰天雪窖,夏夜裏像雪花堆似的紫藤早已只有光禿禿的枝幹。冬夜實在沒有幻夢的畫境。

芳卿回到房中,抱着暖爐坐了一會兒,喝了兩壺熱茶才緩過來。她又是一夜沒睡,可今晚卻沒有簫聲響起。

連決一連好幾日都不見人影。

自他們相識以來,兩人還是頭一次撇得這麽幹淨的。芳卿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她還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他。每次都是他在恰到好處的時機,恰到好處地出現。

宮中人多眼雜,不是個合适說話的地方。但芳卿這幾日進出官署,都曾留意着一路上經過的侍衛。她也為了公事,去過禁軍值房一次,仍舊毫無收獲。

畢竟一個人若想回避另一個人,真是有千萬種方法。她最清楚了。

芳卿為幫來棠遞話,去了兩趟永康府上。永康得知來棠歸順,自然大喜過望,當即吟了一句天下歸心,最後一絲起兵的猶疑也沒有了。越多人投靠,就越自信得道多助,天命所歸。

對此,芳卿未置一詞。下一步是确認禁軍值守的安排,掌握哪隊人馬會在幾時幾刻經過哪道宮門。

來棠手下有十二隊軍衛,她們已商定好,待永康埋伏在殿中軍的司鑰長控制北門,就由來棠率領她的人突入燕宮,與永康在禁軍內部布置的內應回合,徹底奪取禁軍的控制權。

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殺了統領禁軍的藺征。同時切斷宮城與京外的神機營的聯系,防止內外夾擊。駐守神機營的慶王生性溫馴,拈輕怕重。只要藺征一死,他就不敢響應。

……

芳卿作為永康的幕僚,除了出謀劃策、為她引薦可用的人選,便是傳遞皇帝身邊的消息。永康出于保密的考量,輕易不會讓他們得知內應是誰。就像她來公主府一樣,也是秘密。

她頂着夜幕離開公主府,森冷的街巷寂靜無聲。永康的婢女已經确認附近無人,才有條不紊地送芳卿上了轎子。

芳卿坐在轎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之前,她到公主府、禦史臺探查線索,出來總能碰見連決。那時候還懷疑過他跟蹤自己,另有圖謀,現在才知道她是真的想多了。

宮城裏的殿中軍也分羽林、虎贲、虎豹、神武等十二支軍隊,分別衛戍各個宮苑。芳卿尚不清楚永康買通了誰,但在查閱禁軍現有的各隊統領時,才知道皇帝悄無聲息地變動了幾隊人選。

舒婧之鋪開了一張宮城平面圖,說:“這個月開始,巡警的時辰也做了變動。”

“自前朝開始,這些每隔幾個月就會變動一次,倒沒什麽。”芳卿大事化小地說道。

舒婧之這些日子跟在她身邊悉心奔走,大抵是認定了她清楚舒榮之死的內/幕,也相信她最近接觸的人與事都與之相關。芳卿只讓她去查了禁軍的安排,別的還只字未提。

得知皇帝可能不是真命天子以後,她的心态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母子君臣,姊弟阋牆。他們做臣子的夾在中間,可謂看盡了天家的醜态。既然天意讓她發現了那道遺诏,就不妨重頭再盤算一遍。

看完殿中軍的布防和巡更,芳卿看向現在的編制,意外地看見了霍行澤的名字。他現在已經被提拔為金吾前衛的副統領了,負責的是鳴鸾殿以南到延英殿以北的區域,其中也包括了椒房殿。

連決更不得了,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負責虎贲衛了。

可是,他從來沒說過。

他們的關系慢慢親昵了,但涉及自己和朝堂上的事,彼此卻開始閉口不提了。

哪怕連決都要跟她談婚論嫁了,他們也絲毫不提自己每天都做了什麽。

芳卿是不能和他分享,而今天之前,她也沒意識到,其實連決同樣不曾對她分享過任何自己的日常瑣碎。

以前,霍成烨就是吃堂馔時多看見一塊肉,回來也要跟她報喜,更別提升官了,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家親她。

升遷于連決而言應當是喜事,但他卻沒有告訴她。

芳卿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名字上,不自知地出了神,說不清的悵惘。

舒婧之留意到了她的失态,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連決名字。她以為芳卿又打算利用連決這層關系,于是提醒道:

“令君,他終究是皇後的人。雖然不知道您準備做什麽,但與他接觸得多了,總歸是一把雙刃的刀。”

芳卿回了神,沒放在心上似的,笑着問:“可據我所知,你先前不是還在同他談婚論嫁嗎?”

舒婧之面色如常,不見待嫁少女的嬌羞。她的祖父剛剛亡故,一時半刻也不會議親了。

“如果不是同路人,即便是夫妻也無濟于事,像和怡長公主和驸馬,宮大人李大人。不論最初怎樣琴瑟和鳴,只要道不同,遲早還要分道揚镳。下官見到連決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同路人。”

她道:“像您和霍将軍,聞大人和聞相公,才是我們這些女子向往的姻緣。”

芳卿聽了舒婧之的奉承,沒什麽反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你想得開便好。”

她說完轉回目光,重新看着地圖說:“放心吧,我不會找他的。”

……

寒夜萬籁寂靜,芳卿的夢中卻春光明媚,鑼鼓喧天。

她坐在一片喜悅又暧昧的紅色中,搖搖晃晃,身體浮于半空,輕柔得像軟和的雲朵,不知前往何方。她飄了許久,直到一抹刺目的光劃開了眼前的紅。

天光大亮,原來是連決掀開了她面前的轎簾。

他站在外面,一身朱色繡鳳紋的喜服,身姿颀長挺拔。見慣了他穿藍色綠色,原來正值盛年的男子身着紅色也是別樣俊逸。

連決見了她,一雙龍眉鳳目漸漸流轉出含笑的清光,豐神異彩,還是那麽充滿柔情。

她坐在轎中仰望着他,心湖又被翻攪得一塌糊塗。她望着連決寬闊的肩膀,下一瞬就被他一把抱出了花轎。

周圍的人群似在歡呼,她也勾起了嘴角,環住了他的脖頸。連決橫抱着她,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吻上了她的臉頰。

她在這熱騰騰的溫情裏越溺越深,也險些在那麽多人面前回吻了他。

但是一陣天旋地轉,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霍成烨。

連府門前人山人海,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只有霍成烨的五官清晰得觸手可及。

她忽一低頭,瞧見自己也穿着成婚的鳳冠霞帔。荔紅色的銷金大袖長裙,藍色的霞帔是金繡百花孔雀,那枚鴛鴦紋的金帔墜精致得可當傳世之寶。

然而這身嫁衣,她穿過一次,也只穿過那一次。每個女子都忘不了自己出嫁時的經歷,她更是忘不了。

因為那一次,她嫁的是霍成烨。

突然間,她不知是怎麽抛開了連決的懷抱,只不過眨眼的功夫就來到了霍成烨的面前。

他與她面對面站着,深邃的雙眼平靜地注視着她,見她朝她走來,他剛毅的神情漸漸有了一絲熟悉的缱绻,沒有半點怨恨。

“能親眼看到你再嫁,我很開心。”她聽見霍成烨說。

她拼命地搖頭。一想到他剛才什麽都看見了……她就羞恥得無地自容,好像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被丈夫撞破了她的不忠。

他看到了連決抱她,親她,也看到了她嬌羞地靠在另一個男人懷裏,歡天喜地地等着被抱進洞房。

……

霍成烨溫和地說:“他比我年輕,也比我更有權勢。你嫁給他,就不用再受同樣的苦了。”

“不,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竟為自己辯駁起想嫁給連決的理由。

她想嫁給連決,不是因為他年輕,也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地位。

是因為她喜歡他,甚至愛上了他。

她變心了。

霍成烨卻不怪她。他看着她身上的嫁衣,長嘆了一聲:“君貌不長紅,我鬓無常綠。”

年華易逝,他們的夫妻緣分也到了盡頭。世間鴛侶結合的那一刻就象征着海枯石爛,但歲月卻不允許他們天長地久。

芳卿仰臉看着他,也發現之前日夜思念的丈夫已經和走時不一樣了。

他還是那樣雄隽挺拔,但幾經多年,他的眉宇變得和她一樣,郁積出穩練卻沉寂的氣質。他的鬓角竟還夾着幾縷銀絲。

她驀地一震。

那年霍成烨出征前,她為他送行,給他梳頭戴甲,那時的他分明還不是這個樣子。

她激動地問:“什麽意思?你還活着嗎?”

霍成烨答:“我還活着,在你心裏。”

他還活着,在她心裏。

她的身軀又幾經震動,眼前的霍成烨卻不再開口。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她面前,嘴角忽地淌下了鮮紅的血。緊接着,他的胸口也慢慢滲出了一個血窟窿。

“不……”她驚呼着伸手,要去堵他流血的傷口,可他的身體卻突然冒出了火焰,不允許她上前。

滾燙的火舌剎那席卷了霍成烨的全身。烈焰焚燒着他的皮膚,英挺的面容漸漸失去了形狀,被燒得血肉模糊,變成了一團猙獰醜陋的肉泥。即使是心愛之人,也難以辨認。

芳卿又一次目睹了霍成烨灰飛煙滅的慘狀。

她哭着扯下了頭上的鳳冠和身上的嫁衣霞帔,說她不嫁了,只求上天不要這樣折磨他們。

……

幽宵深沉,孤枕被淚浸濕,冰涼得刺骨。

芳卿被寒意驚醒,眼前卻還是一片烈火焚身的赤紅。她坐起身,猛地拉開了床帳。

昏暗的卧房裏只有香案上留了一盞油燈,旁邊是霍成烨的靈位。

靈堂塌了以後,她就将他暫時安置到了這裏。

他靜穆地立在那裏,香案上的青煙還袅袅不斷,沒有燒完。

芳卿這些日子心事太重,每晚都睡不好,今夜才點了安神香。可這香并不管用。

她擡手撐到眉間揉了一會兒,手掌蹭到了一片又涼又濕的淚跡,仍然沒有從噩夢中醒來。

霍成烨剛走那一年,她也時不時夢見他慘死的景象。但這夢已經許久沒有重演了。

芳卿撐着頭在床上枯坐,被夢魇壓得回不了魂,如同置身于巨大又沉重的虛無裏,胸口也被剜去了一塊。

她許久沒夢到霍成烨了,久到她以為他的靈魂早已安歇。可是今晚,他又猝不及防地回來了。

仿佛在暗示她不要背叛了他。

作者有話說:

小連:死了還陰魂不散!做夢都娶不了姐姐!到底是誰不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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