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時機
◎聽她說心裏有他。◎
44. 時機
連決把芳卿問住了。
也不怪乎他有脾氣。就是尋常人物, 也受不了教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連決自幼養尊處優,哪怕天子的命令也敢陽奉陰違。這驕傲無關情愛,只是為人根本的自尊。
可他到底是她的什麽人呢。
芳卿久久不能回答。
夫婿?他們既無夫妻之名, 也無夫妻之實, 且她現在也不能嫁他;
嬖幸?她不喜歡寵物一樣、沒個人性的男人, 他也不是;
替身?但他跟霍成烨一點兒也不像。唯一接近的地方, 就是他讓她又一次體會到了愛着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愛着的快樂;
想來還是用情人形容最為合适。但芳卿平躺在榻上, 仰看着上方青年強勢的俊容,也知道他斷不會滿意這樣的答案。又不能為了讨他的歡心, 就不負責任地随便給出一句虛無缥缈的承諾。
連決一個生來尊貴的天之驕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怎麽肯給她當見不得光的情夫。
真是招惹上了, 才知道招惹不起。
其實芳卿千算萬算, 就是低估了連決風操品性, 總當他風流多情,所以不羁放浪, 也願意和她春風幾度,各取所需。誰知他想給的只有真心,想要的也只有真心。
她信了他留在外面的花名。而他呢, 一個貴胄公子身負薄幸之名, 實在無關痛癢。但他卻因此設身處地,相信她風評不好只是為名聲所累, 一直敬她愛她護她, 從不以輕佻孟浪之舉傷她的自尊, 堅持認定自己的心和眼睛。
兩相比較之下, 芳卿還是小觑了這個比她小了幾歲的男人,也終于讓他反過來教了她一次道理。她直視着連決堅定不移的雙眸,羞怯與慚愧油然而生。
她茫然地喚了一聲“阿決”,也是第一回 真心實意向他求助,望他終結了他們這不倫不類的關系。
Advertisement
紛擾的情感癡癡纏纏,剪不斷,理還亂。連決只想求她一句準話,聽她說心裏有他。
他不奢望什麽山盟海誓,也不期待她答應再嫁。就是想知道,她心裏有一個叫連決的男人。不是霍成烨,也不是誰的替身。
他想聽她承認。
芳卿怔怔地看着他,那一雙眼眸還是含情脈脈,至情也無情。她瞳中的秋水使他初見即淪陷,也使他此刻希望破滅,大失所望。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情之一物,更是尤為吝啬。有的人,有的機會,如不在他昙花一現的那一刻緊緊抓住,就會永遠地失去。
芳卿不能馬上回答,連決便沒有再給她機會。他已經等了足夠久。
他的眼睛黯了黯,整晚的情潮亦如他眸中的光亮一樣迅速退去。他果決地起了身,離開時和決意愛上她時一樣迅速而堅定。
冷風忽而湧進暖和的繡樓,又乍然被雕門阻隔在外,徹底安靜下來。
芳卿獨自坐了一會兒,平靜地理了理發鬓和衣襟,也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宴席上。連決要的,她還給不了,追上去只能說更多的謊話騙他。她已經不想騙他了。
今晚的夜宴直到深宵寂靜時才結束,兩人卻未再有一次交集。芳卿原本還想試探着問問連決,冒這麽大險夜探聞府意欲何為,結果也只得擱置。
宴罷時,聞府門前又是一陣車水馬龍。連雪姬當真乘了芳卿的車,一路上與她談笑着回去了,仿佛什麽也不知情。
芳卿也從容應對着,雖然直到馬車駛入自己府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下來的。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她獨自回到了空蕩蕩的房中,點了一整晚的安神香也沒能睡着。
當天夜裏,外面就傳來了山鶴齡不堪受辱,在臺獄中自盡的消息。
……
禦史臺突然又有的忙活了。
群臣又一次集體上折子,請求皇帝立儲。但一群人主張立葉賢妃之子;一群人又借思慕先帝之故,主張應立還不存在的太女,以此側面抨擊皇帝種種政事不修,致使國庫空虛,民窮財盡。
還有繼續拿天有異象說事的,只道某地某地久旱是上天降罪君主之過,某地某地暴雨也是上天警示君主失德。應當祀天祭地,祈穀祈雨。
芳卿也看了一些地方官員上奏的折子,幾乎無人為山鶴齡陳詞。人死如燈滅,他死時還是戴罪之身,無人敢為他讨半個公道。
永康已經決定了兵變的日子,傳喚了所有人過府一晤。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容許有人臨陣退縮。偏偏越到最後關頭,越有人挨不住憂懼,打了退堂鼓。
說白了,皇帝又不是他們來做,何苦冒着誅九族的風險,幫他人謀逆?過去許失敗的多奪權逼宮都是還沒兵戎相見,就是不戰而敗。究其原因,總是最後關頭突然有人反水告密。
芳卿到公主府之前,首要任務就是确保所有人都會到場,不會臨陣脫逃、給皇帝通風報信。永康自恃堂堂一國長公主,再禮賢下士也不可能纡尊降貴、親自去請她的卒子,所以這事就落到了芳卿的身上。
她沒料錯,果然有人開始怕了。
司鑰官說:“陛下突然更換了神武、金吾兩衛指揮,郁大人當真不覺得此事有變?若換了旁人也就罷了,但新任神武衛将軍的是國舅爺。之前您來找下官的時候,說神武衛是殿下的人,叫下官放心,下官才敢答應搏一搏。可這國舅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殿下的人啊……”
他的顧慮不少:“國舅爺就衛戍着九華門。殿下要從此門攻入,下官哪兒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拿回鑰匙、将門鎖打開。”
“張司鑰,你知道我的內弟就在金吾衛,若有生變,我豈能不知?”芳卿笑得從容,“放心好了。殿下大業将成,其中必少不得張司鑰出這份力。你若現在退出,豈不是要将手到擒來的高官厚祿讓給他人?”
若他不幹,也有的是人争這份從龍之功。機不可失,司鑰官讓她說得很是心動。
誘惑完了,還要警示一番。
“即便張司鑰去向陛下揭發,也難逃合謀之罪。得與失之間,你可要考慮清楚。”芳卿細數着兩方兵力,只道國之存亡在兵,“宮城禁衛統共只有三千。而殿下這裏光來将軍的城衛軍就有五千,所有兵力相加,足有皇城兩倍之多。”
司鑰官先出了一頭冷汗,又吃下一顆定心丸,已經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了。
“可國舅爺的神武衛……”
“至于國舅爺,”芳卿不疾不徐地說:“只需将他支開片刻,你趁機行事,時間足夠了。”
司鑰官納罕她的篤定,想問如何支開、誰來支開、又有多少成算,但他也心知這不是他能管的事。于是,老老實實地跟着芳卿出了門,坐上前往公主府的馬車。
他一步出家門,看見家門前立着一個女子,瞬間面如土色。
那女子穿着尋常的婦人衣裙,頭上盤着雲髻,峨眉朱唇,打眼一看只會以為是誰家夫人。可她腰間挂着明晃晃的寶劍,劍未出鞘,寒光就已足夠懾人心膽。
司鑰官這才明白,自己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如果他剛才沒有答應芳卿去公主府,她就會讓這位将軍似的人物當場斬了自己。
芳卿待他坐上馬車,才轉頭對來棠謝道:“委屈将軍在此等候。”
“這事不便假手他人。我來,殿下才能安心。”來棠不僅氣色不錯,還堪稱容光煥發,“不過殿下有令君在,大事可成。”
“将軍何故如此成竹在胸?”
來棠淡淡一笑,“因為殿下已有龍興雲屬之象,不是嗎。”
芳卿想到那道藏在地底下的遺诏,也抿了抿唇。
她們又如法炮制,去到虎豹衛指揮府上。永康心思缜密,對待心腹也總是藏着掖着,不肯全盤托出。時至今日,芳卿才知道永康究竟收買了哪些人,也是今日才知道她要從九華門動手。九華門,也是連決負責值守的宮門。
來到公主府,芳卿四下留意了一番,有些意外這次的計劃中沒有和怡長公主。她将自己獲取的殿中軍換防巡警的人手和時間地點等情報交給永康,果不其然,永康手裏還有一份不知從誰那裏拿的換防安排。
她并不完全信任任何一方,須得兩項核對,确保一致方才萬無一失。
永康滿意地點點頭,露出笑微微的面容。她擡了擡繡着雲紋的銷金大袖,将領兵入宮的日子定在了這個月的十五,指揮若定。
這一日不出意外,皇帝會留宿椒房殿中。屆時兩路人馬從九華門齊入,一隊去殺藺征,一隊去殺帝後與皇子。待來棠的軍馬控制皇城八道宮門,便放出信號,迎接永康帶着她的親兵入宮。
芳卿當日則值宿宮禁,監視宮中動向。
她打聽到連決今天會去為山鶴齡收殓,所以成心去臺獄走了一趟。
風清雲淨,袅袅晴絲穿過河畔的紫荊與碧柳,搖漾春如線。然而春光正好,誰也沒有心緒談情說愛。
芳卿穿着一身官服趕來,到場的居然只有她和連決兩人。山鶴齡的故交大多也是寒門子弟,官職低微,生存全靠仰人鼻息。因此,沒有人敢冒着觸怒天顏的風險來送他最後一程。
李知松親自将山鶴齡的遺骨送了出來,什麽也沒說,只是深深掃了他二人一眼便回去了。連決這次對李知松卻還算客氣。芳卿來後,他就緘口不語,只對李知松說了兩句。
連決一襲玄衣,立在山鶴齡的屍骨旁,背着芳卿掀開那白布看了看。許是遺容十分不堪,他沒有讓她瞧上一眼,而是默不作聲地将好友的屍身重新罩住。
後事也由連決一個人操辦。
芳卿一直在他身邊陪着他,只道:“這事我有經驗了,就讓我陪着你吧。”
她說得心平氣和,連決也沒有推拒,還是緘默着答應了。
到山鶴齡下葬那天,連決只用一個“江海寄餘生”寫作了他的墓志,将這五個字親自刻在了石碑上。
沒有生平,沒有官績。哪年奪魁,哪年侍奉天子,什麽連中三元、驚才絕豔,一概不寫。
連決說他登第時就該從此貶官去,江海寄餘生。
芳卿一直愛惜翰林女子,也能理解他此刻的偏激。像山鶴齡這樣的女學生,她也見過。如果心中沒有天下蒼生,不曉得是非分明,也能安享一世榮華。至剛易折,如何能有好下場。
風吹得連決的袍邊獵獵作響。這些天,他的臉龐清瘦了些許,變得更加冷毅。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竟不怎麽難過。他撐着單膝蹲在地上,最後抹了一把墓碑上的塵沙。
芳卿站在他身側,風也好像要将她的衣袖和長裙吹向天際。她靜立着沒出聲,卻想到了霍成烨生前教她不要輕生時說過的話。
身為大燕的将士,對君主的忠心就是他們的貞潔,那國家大義就是綁在他們身上的貞操帶,所以毋寧死也不可變節。
他能理解她那時為什麽想要輕生,但他希望她寧可不要貞操也要活下去。而他殉難的戰報傳來時,她也好想對他說,寧可不要這貞節,也不要為了別人去死。
芳卿沒有再在連決面前主動提起霍成烨,只是愔然看着山鶴齡的墓碑。天底下的墓碑好像長得差不多。
但連決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竟然自己提起:
“不過是多了一道孤魂,也不能費去史官多少筆墨。只是死再多山鶴齡和霍成烨都教不會世人,忠心多麽可笑。”
芳卿這回有了反應,一下移開了目光,頗為愕然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青年。他屈膝蹲在故友的碑前,深邃的雙眸目光灼灼地盯着碑上的字,可是他英俊的臉上又是那麽冷寂,熟悉的面孔變得像一具雕刻得完美的矛盾體。
從那日在臺獄相見時……或許早在聞府,甚至更早,連決就好像變了個人。
“阿決。”她情不自禁地張口喚他。
他沉默地站了起來,看向她時,目光已經悄無聲息地複歸了平靜。
芳卿頓了頓,再開口時安然自若:“這月十五,你可在宮中值守?”
“嗯。”
意料之內的答案。
芳卿又頓了一下,微不可察。她不露聲色地問:“花朝節,我準備親手做些花馔。到時去你那兒,帶給你可好?”
花朝節是百姓們賞花的日子。因當日等會、賞玩之地甚多,年輕男女們都走上街去,約定俗成,也是鴛侶們相會的日子。
調虎離山,也只有出此下策。
作者有話說:
有時候會想,如果小連真的能比老霍更早、哪怕同時遇到芳卿,根本不會有現在諸多困擾。但如果他遇到的不是千帆過盡的芳卿,也不會為她駐足,更不會走到現在這步吧。時機啊!(敲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