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水月

◎你只有他。那我呢?◎

47. 水月

怎麽辦?

芳卿的腦子昏昏沉沉, 跟随宮女換了幹淨的衣裳,又去拜見了皇後。也多虧了和怡,皇後信了她是救了長公主才會找來椒房殿,沒有疑惑她為什麽到這兒來。

剛經歷過宮變, 皇後也沒什麽心思算計, 一心都撲在小皇子身上。雖不是親生的兒子, 但卻是她的保命符。萬一皇帝死了, 她還能抱着這個孩子争一争。

和怡也換了身衣服,手臂包紮過, 坐在下首噙笑看着“母慈子孝”的畫面。芳卿瞥見她的笑容,昏沉的腦子清醒了一點。

她又看了一眼抱着襁褓給皇後逗弄的汲清河, 顧慮着皇後看出端倪,所以沒有久留, 很快起身請辭。

皇後擺了擺手, 沒有多看她一眼。

她走出椒房殿, 剛才還冷得發顫的身體忽然變得滾燙, 頭也沉得要斷了似的。泡了許久的冰涼的池水,又背陰吹了許久的冷風, 加上一連數月休息不足,芳卿迅速發了熱。

她走了幾步,暈得厲害, 扶着廊柱站了一會兒。離開殿內後不用應付兩宮, 意識一下子混沌了。

驀地,一個溫暖而幹燥的懷抱将她接了過來。她費力地擡了擡眼皮, 還是安心地昏睡了過去。

連決換了身幹淨的衣袍, 擦掉了血腥味, 還是拐了個彎兒往皇後這裏走。他負手皺着眉, 腳下雖然沒停,但心裏一直兩面煎熬。

等他看見芳卿扶着紅柱搖搖欲倒,頓時什麽也不顧了,直直地奔過來接住了她的身軀。

“令君。”連決開口喚她,她卻沒有意識,無力地倒向了他的懷裏。

他一下子摟緊了她。

椒房殿附近都是侍衛。粗大的廊柱擋着他們,但霍行澤一直在殿前殿後巡視,不一會兒就繞到了這邊。他見芳卿昏過去,也面色一變,大步走上來,問:“她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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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決拿手背貼上了芳卿的額頭,看着她的睡顏道:“可能是泡了冷水,有些發熱。”

霍行澤見狀卻勃然大怒:“把你的髒手拿開!”

他對連決橫眉怒目,而連決看了他一眼,非但沒有把“髒手”拿開,反而雙臂都擁住了芳卿。

明知她不需要,連決卻還是将她抱得更緊了。占有欲也好,挑釁也罷,他絕不肯讓霍行澤将她帶走。誰都休想。

他一把将芳卿橫抱起來,冷森森地說:“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吵架,讓開。”

“你要幹什麽?!”

“帶她去休息。”

霍行澤卻不肯讓,非要連決把人留下:“這裏是椒房殿,容不得你放肆!”

連決抱着芳卿,譏诮地笑了。

“霍指揮這是替誰做的主?”他的語氣陰冷而威吓:“娘娘嗎?”

霍行澤立即瞪大了眼睛,震悚又心虛地看了昏睡的芳卿一眼。

她昏迷着,什麽也聽不到。

于是,連決眼中的譏刺更深了。

兩個男人之間仍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即使霍行澤已落于下風,但他腳底生根一般,好像不肯退讓半分。

打斷他們的是來給皇後請安的葉延春。她遠遠看到兩人對峙着,不禁花容失色。

“兩位郎君,不要吵了。”她疾步走來,“你們明知道這裏是椒房殿,這樣争執是想害了郁令君嗎?!”

“賢妃娘娘。”連決抱着芳卿低了低頭,算作行禮,“可有地方讓令君休養?”

他也不想驚動皇後,如有葉延春幫忙最好。她自是連番點頭,要為他帶路。

霍行澤站在一邊,這次居然沒跟連決争搶,陰沉着臉自願退了一步,眼睜睜地看着他抱着芳卿走遠了。

連決顧不上疑惑他的态度,腳下生風似的跟着葉延春的指引來到一間偏殿。走到最後,他已經比葉延春快了好幾步,不忍芳卿再多吹一點風。

皇帝到底還是偏心嗣子的生母,一早就讓葉延春臨時搬遷到了椒房殿,以免景福宮的兵力不足以護她周全。此間偏殿就是葉延春暫住的地方,起居用度只是稍遜皇後。

連決沒有與她推搪,反正舍不得心上人受半點委屈,此刻也管不了什麽尊卑體統,直接借用了葉延春的卧房。

芳卿昏迷間被他抱着,意識并未完全丢失。她在男人的急切與愛護中沉沉浮浮,迷迷糊糊想起了少女時候。

十幾歲時,永康常常因為自己的不如意,對她動辄又打又罰。有一次她在花園裏罰跪,因為守夜好幾天沒睡覺,又挨了板子,最後累昏了過去,是霍成烨抱着她去見了醫女。

他的懷抱也是這樣堅實而寬厚,充滿熱騰騰的力量。他的焦急和疼惜不用言說,全都源源不斷地透過他的胸膛,傳入了她的心裏。

如此純粹的憐惜和溫暖,她只在霍成烨一個人身上體會過。哪怕意識不夠清醒,也足夠感受到抱着她的男人有多麽愛她。病痛雖折磨着肉身,可她的心卻舒适得要化了。

“成烨……”芳卿靠着連決的胸膛,發出了一聲充滿眷戀的呢喃。

連決将她放在床上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她想抱住他,卻沒有力氣,只是弱弱地哀求着:“你不要走……”

連決低着頭,沒有反應。

半晌,他動了動,卻只是将芳卿放平了,讓她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好。

連決裝聾作啞地給她蓋好了被子,她卻不欲放過他。她緊閉着眼,臉上卻分明流露了哀傷的神色。

她還在愛着那個只能令她難過的男人。

連決與她近在咫尺,卻眨眼間隔了千山萬水。賦予彼此的濃情蜜意都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

芳卿躺在床上,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懷抱,難過得蹙起了眉。

“我不要一個人……”她向他索求,卻不是對他索求。

連決坐在床邊,裝作沒有聽見——即使內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葉延春還在外面吩咐宮女打水。

他不肯覆上去滿足她的需要,固執地不肯當霍成烨的替身。芳卿醒着的時候,他對她百依百順,當她沒有意識了,他也不再客氣,完全暴露着陰暗到可以吞噬一切的欲望,也無聲地宣洩着對她的不滿。

——他恨她的不公。

可是連決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就是不能離開。

——他因她的不公而愛。

連決靜默地坐着,眼裏愔翳無光。須臾,他伸手撫上了她的臉輕輕摩挲,讓她重新感受他的溫度,自虐般的等着她的反應。

可是芳卿似乎燒得更厲害了,連他的觸碰都感受不到。

她還在與她想象中的霍成烨對話:“你都好久沒來找卿卿了……是不是還在生氣……”

連決的手頓住了。

卿卿。

他倏地收回了手,也馬上攥成了拳頭。恨不能霍成烨活過來。

現在就活過來,讓他打上一拳!

芳卿那日對皇帝所說的“臣與成烨夫妻同體”始終在他的腦海裏回響,像魔音一樣纏繞着他的靈魂。

她和霍成烨是夫妻,她是他的卿卿,死了也與他同體。

所以,她不願嫁他,不是因為忘不了霍成烨,是因為她只有霍成烨一個丈夫;

所以,他問她自己于她而言算什麽的時候,她答不上來,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了霍成烨,世上其他人都沒有別的意義。

“成烨……”芳卿無意識地呼喚着先夫的名字,也呼喚着她的救命稻草。

可是只有上蒼才知道,此刻她念着霍成烨,想的卻是連決。

今日是生死存亡之時,她沒有選擇信任連決,也由此意識到了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同路。任何人都不會為了愛人的野心和抱負,将全家的利益和性命拱手讓出。

在椒房殿相遇的那一剎那,芳卿就認識到她已經失去了連決,也必将失去連決。

如果霍成烨還活着,她一定不用為了失去連決而感到心痛和懊惱,也只有霍成烨才能将她從這痛失所愛的心情中解救出來,甚至解救她和連決兩個。

“……可是卿卿真的只有你了。別走。”她在睡夢中啜泣。

沒有連決,只有霍成烨。她說服着自己只愛霍成烨一個,可如果她沒有愛上別人,根本犯不着這麽費力地說服自己。

……

“你只有他。那我呢?”

連決平靜得可怖。

他一遍又一遍偷聽着他們夫妻之間的默默私語,對自己說:放下她離開吧,走吧,何必留在這裏任由自己的尊嚴被肆意踐踏!

可是他不走,這尊嚴就是自己踐踏的。是他自己選擇了踐踏自己。

外間,葉延春已經對宮女交代完畢。她正欲進來查看芳卿的病情,才一轉身便生生剎住腳步,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堵住了那聲驚呼。

珠帷半遮半掩,玉簾波蕩之間,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時強勢地壓在了芳卿的身上……!

……

連決被滔天的妒意吞沒着,絲毫沒能發覺外間的動靜。他的眼裏只有身下的芳卿和根本不存在的霍成烨,哪裏還容得下別的。

天潢貴胄生來不可一世,從沒豔羨過旁人,所以對嫉妒缺乏深刻的認知,也沒考慮過防範這種情緒。連決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偏執得近乎瘋狂的時候。

他用自己陣陣發冷的額頭和嘴唇不斷貼着她滾燙的肌膚,偏執地與她親吻纏綿。

連決用他的痛苦貼近了她的痛苦,也用他的痛苦緩解着她的痛苦。

就這樣過了半晌,他的嘴唇終于貼向了芳卿的耳邊,惡狠狠地問出了壓抑在心底已久的話:

“他到底有什麽好?”

“我有哪裏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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