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為父
◎男人麽,也就那麽回事兒。◎
59. 為父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 但芳卿甫一聽見姬旖說遺诏是假的,還是徒然心驚。
姬旖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并不以為自己揭露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她又一次三言兩語, 将芳卿多日來的憂慮一筆帶過, 完全不為真相所擾。
因為真相就是她一手炮制出來的。
震惶過後, 芳卿不需多加分析就足以明白, 那遺诏多半就是姬旖自己親手所制。
她只需放出消息,便會引得永康像嗜血的刀一樣, 瘋了似的搜尋證據。同時還能離間永康和皇帝姐弟二人的關系,看他們河蚌相争。
溫熱的池水蒸得芳卿呼吸困難。她的胸口開始不停地微微起伏。
她當初奉永康之命令, 追查遺诏的下落,但才剛剛有了舒榮這條線索, 姬旖就将他暗殺了。
在那之後不久, 她郁府上的靈堂便沒由來地坍塌, 也讓她發現了遺诏的存在。這一環扣一環的巧合, 只能是人有意而為之。
“不用猜了,宮盈也是我的人。”姬旖閉着眼睛, 仍很惬意。
她先授意宮盈将祖宅賤賣,讓芳卿誤以為宮盈只是想借這個人情起複;再從永康那裏推波助瀾,促使芳卿接替鐘世林詢查遺诏的下落, 之後的發展就順理成章了。
只是姬旖沒有再說。
她也并非與表面上的和怡長公主判若兩人。芳卿細細考慮了她的所作所為, 仍可以用一個“瘋”字來解釋。
姬旖僞造了遺诏,卻堅持将自己的名字寫了進去, 不知是連皇帝夢也不許永康做、故意捉弄她, 還是想滿足一次先帝将皇位傳于自己的設想。
芳卿心知, 如果世人見過先帝傳位诏書, 知道真龍天子另有其人,只會下意識地效忠于她,認為她才是天命所歸。
Advertisement
她就是獲知先帝打算将皇位傳給“姬旖”時,才更加無所謂旁觀皇帝和永康的争鬥,也對和怡生出了避讓之心。
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姬旖拿自己設局,分毫不差地将所有人都算計了進來。
芳卿也知道姬旖為什麽要将一切都告知于她——洞悉了眼前之人的厲害之後,便不想與她為敵。
“能得到殿下的垂青,該是下官的榮幸。”芳卿張口,只覺得池上的空氣愈發稀薄,“若此乃殿下所願,下官也願意助殿下一臂之力。”
她要實現自己的目的,也需要姬旖的一臂之力。
“好。”姬旖睜開眼,“雖然,我手上的牌只是他們姐弟兩個棄之不用的,但你不一樣。”
她說誰會嫌手裏的牌多,但是:“我在姬蕙身邊觀察了你許久,發現滿朝文武只有你既不忠于皇兄,也不忠于姬蕙。或許與霍将軍有關,你只忠于自己。”
芳卿垂着眼,沒有否認,卻也不明她是何意。
姬旖說着,從水中站了起來。她渡上岸,一把蓋上衣袍,光着腳在玉轉上走來走去:“我說過,我不想成為母皇,也不想成為太/祖,她們從來不是我敬仰的目标。但我要颠覆現有的一切,就必須要有不忠于這一切的人輔佐。你就是這樣的女子,将來一定能成為新朝立業安邦的藩垣柱臣。”
她停下來,望着池水裏的芳卿,幾乎趴下來,問她:“你有想過,真正的女子為政是什麽樣的嗎?不是我祖母那樣,也不是我母親那樣,更不是永康那樣。”
芳卿苦笑:“殿下,下官人生的頭二十年,一直為俘虜我的王庭為奴為婢;原以為嫁個好郎君,一生也可以托付,但丈夫卻喪命于我的同胞之手;為了給他報仇,我又先後侍奉二主,結果他們正是害死他的元兇……”
她說到最後,嘴唇正在微微顫抖。她看向趴在地上的姬旖,還是覺得她喜怒不定,行事瘋瘋癫癫。可她又直覺她能成事。
因為渾身赤/裸泡在水裏,沒有衣物,也毫無防禦和為人的體面,她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許多衣冠整齊時斷然說不出口的話。
而她也竟然能明白姬旖的意思。
不是坐上了那個位置、掌了權,就是離開了身上的枷鎖。她們只是在繼承千百年來的傳統,并且引來更多人前仆後繼地承襲、發揚光大,然後變得像任何一個父親一樣,讓子孫後代按照他們的想法去活。
姬氏兄妹是受害者,她是受害者,來棠、聞蘅她們也是受害者。
她輕聲說:“殿下,這二十年,我僅僅只是活着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從沒想過這些。您對我的一切了若指掌,也必然清楚我又是為了什麽入仕。”
姬旖又問了:“那你下一個二十年打算做什麽呢?”
“大抵是……有尊嚴地活着。”
“這就足夠了。”
……
芳卿走出含英宮後,也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溫泉殿那藥浴似乎頗有奇效。她本該筋疲力竭,卻神采煥發地去了直廬,打點好一日的公務。
她心裏還挂着孫濟海提過的那起匿名狀告。連決沒傳過什麽信兒來,椒房殿多半一片太平。但她到底放心不下,所以還是特地見了藺征求情,希望他能給霍行澤調職。
藺征聽聞後,思忖了片刻,問:“是她有什麽打算?”
“她?”
芳卿一時聽不出是男他還是女她。
藺征含糊提醒道:“我之前聽和怡提起過你。”
他沒有說的是,那陣子和怡屢次找他,為的就是打聽芳卿的态度和消息,還讓他誤以為她在吃醋。
但芳卿聽了這半截話,卻明白過來,藺征已經知道了她與和怡的關系。換言之,他知道她會為和怡效力,但她們除了皇位,還有什麽可值得籌謀的呢。
芳卿有些驚異。
藺征是皇帝的寵臣,和怡怎麽敢向他透露自己的不臣之心。
“與長公主殿下無關。”芳卿答道:“是我忍不住操心了。”
“哦。”
藺征故作平常地挪開了目光,也發現了自己剛才的緊張有些突兀。
“霍行澤現在這個差使,當初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安排的。”他婉言推脫,“你想給他調職,恐怕還是要在皇後那邊想辦法。”
他問:“好端端的,為什麽突然操了這個心?”
芳卿一聽,就知道霍行澤這個金吾衛是皇後有心安插的,其中說不定還有汲氏父子從中運作。她根本沒往連決身上想,只見事情一下子變得棘手了。
她解釋道:“只是最近的風波令我有些不安罷了。行澤他生性剛直,心思也簡單。我擔心他卷入這些紛争。如果能有外放的機會,還是出去歷練歷練最為合适。”
早在霍行澤還沒考功名的時候,芳卿就對藺征說過類似的話。所以藺征這回也信了她的說辭,還道:“你也該撒開手,讓他自己鍛煉了。他今年也有二十幾了?早該是娶妻生子、頂天立地的時候了。我像他這個年紀——”
藺征随口一說,最後卻化成了苦笑。
他與姬旖剛成婚頭一年還是恩愛夫妻。但不過一年,姬旖就因為肚子裏始終沒有動靜,按捺不住網羅可用的平民男子。
那時候他還不理解,一年仍是新婚夫妻,恩愛還來不及,為什麽她如此着急要孩子。所以他只是一昧地嫉妒、生氣、傷心,眼睜睜地等着那些男人令她受孕,而自己無能為力,只能離去。
幾經多年,未能與心愛之人結果也成了他的一個執念。
芳卿能猜到他的心結。
在與姬旖“談心”時,她說過,“男人麽,也就那麽回事兒。沒有的時候,衆裏尋他千百度。有了,卻又不能長相厮守,于是只剩下傷心。見過再多世間的男子,和曾經滄海比起來也是乏味。既然如此,還遇到他做什麽。”
……
芳卿想,她能猜到的,姬旖肯定也一清二楚。
“聽你的意思,你和公主又和好了?”芳卿宛如以前一般閑話家常。
去年連決在宮門口鬧過一次之後,藺征跟姬旖很是好了一陣子。原以為兩人能破鏡重圓了,但不久之後,姬旖故态複萌,又與她表哥夏泓暧昧不清。
那之後就到了永康姐弟一觸即發的時候,芳卿沒騰出精力關心他們,只知道又是一次天崩地裂。誰知道,藺征今日的弦外之音又透出轉機,他的态度也多有松動。
“她,”藺征的薄唇顫了顫,“懷了我的孩子……”
芳卿愕然。
尋常夫婦即将為人父母,多半是值得慶賀的喜事。但芳卿愣了一會兒,一時間竟說不出恭喜的話。
藺征顯然了了多年的夙願,沉浸在要當父親的喜悅裏。他剛對她說完,就再也壓抑不住激動的情緒。
時機不對,這是個不能為外人道秘密,他無法到處宣揚。
可芳卿卻覺得,時機太對了。于姬旖而言,時機太對了。
永康已倒,即使她人還沒抓到,也不可能再掀起什麽風浪。姬旖的敵人只剩下她哥哥一個了。
姬旖總是瑰意琦行,怪招頻出。但是瓦解皇帝身邊的勢力不失為一個方法。藺征和連決都有可能是她的目标。
如果她有意在此時懷上藺征的孩子,用立這個孩子為儲君為條件,說服他反過來幫助自己,藺征很難不心動。
自己的骨血可以君臨天下,只怕沒有幾個男人能拒絕得了。而且這樣的條件只有姬旖開得出來,皇帝給不了。
芳卿緘默片刻,問:“你豈非要當第二個魏王?”
魏王曾經也是世家公子,極具才幹,可為王佐。然而因為他愛上了先帝,一切就都變了。他甘願從朝堂上隐退,侍奉君王左右。但先帝去後,他也幾乎一無所有。
藺征又露出苦笑,避而不答:“……身為男人,我不能連妻兒都保護不了。”
芳卿沒有再多言。他卻謝過她能分享他的喜悅,連帶着因為沒能為霍行澤調職那件事過意不去。
“無妨。我也明白,解鈴還須系鈴人。”她說完便告辭離去了。
現在的禦史臺有李知松把持着,他又受過皇後的恩惠,應該比她還急着盡忠才對。他沒有像上次一樣找上門來,說不定已經有了化解的法子。
芳卿思索着如何向他打聽,但帖子還沒遞上,霍行澤這樁麻煩就迎刃而解了。
朝中旋即刮來一陣更可怕的流言,穢亂宮廷的人變成了連決和葉延春。甚至那皇長子也是兩人私通所生。
證據就是宮變那日,連決在椒房殿的偏殿待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