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影子
◎(一更)你現在還會因為他打我。◎
63. 影子
芳卿略感意外。
“那就是你自己向往權力了?”她不解地蹙起了細眉, “可是阿決,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不喜歡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向往的是寄情山海的生活。一開始, 你甚至不願意入朝為官。”
連決答得毫不遲疑:“是, 我不願意。”
“不是為了皇後娘娘, 也不是你自己想追逐權力, 那又是為了什麽?”
芳卿忍不住追問。
她始終記得初見那夜,自己被一個潇灑不羁的青年深深地吸引。
誠然是身份和地位給予了連決散漫的資本, 但是他始終游離在外的悠閑姿态,讓他們這些耽于功名利祿的奴仆看了, 很難不由衷地生出羨慕和向往。
她一直以為,連決所享受的人生, 是她和霍成烨都不曾體會過、也不會擁有的人生。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 像着迷了一樣。
難道權欲也改變了連決?
……
連決沉默寡言地凝望着她, 一句簡簡單單的“為了你”卻難以付諸于口。
冥冥之中, 他篡權的念頭竟然與霍行澤不謀而合,甚至他們做出的決定也不謀而合了。
如果說出來, 芳卿只會覺得他瘋了。就是兩年前的自己知道了,也會覺得他瘋了。
他也有一日為情之一物偏執至此,令人聽了退避三舍。可也是因為遇見了芳卿, 他才重新正視了自己與皇帝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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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是郎舅, 也不該是君臣。他不該聽命于他,更不能受制于他。
除了情之一物, 芳卿教會他的, 還有比情愛更重要的尊嚴。
“你不要管是為了什麽。”他武斷地拒絕了回答她的問題, “難道你不覺得, 皇帝換個人做會更好?”
芳卿之前就察覺了他對皇帝隐隐的不敬,如今聽到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也該在意料之中。但她還是震愕。
“我怎麽能不管呢?”
連決自以為知道她在意什麽,別過了目光,說:“如果是霍行澤和姐姐的事,我之前并不知情。後來因為怕你生氣,所以沒有告訴你。我已經說服了姐姐,讓她不要繼續亂來,相信有了這次的風波之後,她也不敢了。但是即使沒有嫡子,賢妃所出的長子還在。她又曾是你的屬官,不僅能游說她……”
他說着,又重新看向芳卿,眼裏一片冥黑深不見底,“将來幼帝登基,必定需要顧命大臣,由你來輔佐兩宮太後,也順理成章。”
“若是這樣,長公主不會放過她們母子的,也不會放過你。”芳卿忍不住說:“你與賢妃的傳聞,就是她的警告啊。如果這些事傳到陛下耳朵裏,他更不會放過你的。”
她不得不勸連決收手,即使這番說辭只能體現軟弱怕事。霍行澤已經死在了不敢“軟弱”上,她不能再眼睜睜地看着連決犯一樣的錯誤。
她又何嘗不希望昏君償命。只是行刺皇帝簡單,之後怎麽辦。連決還太年輕,在朝堂上仍無足夠的分量,憑他一個人很難操控巨大的國家機器。
“莫非,你是因為鶴齡才決意如此?”芳卿懇切地說道:“阿決,我支持你有複仇的想法,但是我們不能把自己也搭進去,最後只怕連玉石俱焚都做不到,只能親者痛、仇者快。”
“于你而言很重要的人,決不想你因為他而死。”她說。
連決看着她,眼神愈來愈複雜,也逐漸失去了理智。
“這也是你愛着他的方式?”無論如何,先活下去。
“什麽?”
“如果我告訴你,”連決腦中的弦斷了,不管不顧地把藏了許久的秘密吐了出來:“他就是死在了太忠心呢?!如果他當年沒有被裹挾着出征,我也不會與你有今日的可能!”
芳卿出乎他意外的平靜:“阿決,我已經知道了。”
連決頓住。
“我都知道了。”她說着,眼底漸漸開始泛紅,“阿決,知道你做這一切,我很感激。這個結果也曾一度令我無法接受。所以我跟你一樣,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複仇。但是你已經了解過成烨為什麽失去了性命,就知道這不是誰有權、誰沒有權的錯。”
“如果說我從他的死裏學到了什麽,”連決森然道:“那就是他當忠臣保護不了你,所以我當個奸臣又如何?!”
嫉妒使人醜陋,他總是霁朗的面容毀滅得無影無蹤。說了那麽深明大義的道理,都掩飾不了內心深處惡臭又陰暗的妒意。
芳卿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你要當什麽?”
“我要當和他不一樣的人。”連決漆黑的雙眸似要把她吸進去,“這樣你就再也不會從我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更不會把我當成他的替身。”
他幾乎把霍成烨說成了一個無能的人。但就是如此簡單。只要他把自己這池水攪渾了,就再也倒映不出她的明月光!
“啪!”
一聲刺耳的厲響打得人嗡嗡營營。
連決的臉偏到了一邊,好半天沒有轉回來。他的一面側臉沉在陰影中,晦暗得窺不見表情。芳卿的手垂在身側,仍在微微顫抖。
過了良久,連決才重新擡起頭,直視着她漠然說道:
“好啊,你現在還會因為他打我。”
他解嘲地嗤了一聲,始終沒有恨的力氣,“我對你而言,還是根本不值一提。”
“連決!”
芳卿顯然比他要憤怒,她用鮮見的嚴厲語氣斥道:“我甚至都沒有打醒你!”
“為什麽我所做的一切、我對你表達的感情,都是因為霍成烨呢?”
“為什麽不能是因為你自己?!”
連決的神情一凝。
霎時間,他們對視着彼此,空氣靜下來了許久。
芳卿稍微平複了一些之後,放緩了語氣說:“我剛才打了你,不是因為他,也不是因為你說了他的壞話,而是希望你不要入魔。不要當權力的工具。”
她看着連決,眼睛裏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她眼裏的他變成了權力的奴隸,但他卻又是為了自由堕落至此。
“你不該是這樣的。”
芳卿還清楚地記得,連決是一個對權勢和世俗感到厭煩的年輕人,在她的世界裏潇灑自如。
連決聽了她的話,臉又慢慢沉了下去,視線也看向了別處。
“還有,阿決。你記着,”芳卿仍看着他,“雖然沒有成烨,就沒有如今的我。但是我也不是為了他才活到現在的。
“我喜歡誰、不喜歡誰,只是因為我喜歡、我不喜歡。”
“你不能輕視我對你的感情,這對我來說也不公平。”
連決的身軀微微一震。
他迅速擡頭看向她,似乎打算辯解,但又定定地看着她,不能否認自己錯了。
“你回去自己想想吧。”芳卿知道這事還得他自己消化一會兒,于是又叫來了婢女送他出去。最後,她沒有忘記叮囑:“別做傻事。”
再過不久就是小皇子的周歲生日,皇帝傳召了閣臣秘密商議。芳卿猜測,皇帝可能當天就會發下冊立太子的诏令文書。
她又約了姬旖,這次兩人還是約在了宮中相見。
芳卿想着,按藺征的說法,姬旖大概是剛診出喜脈不久。這個時候最容易滑胎,不能颠簸勞累,須得小心再謹慎。她也打聽過,姬旖這陣子都鮮少出宮,想必是在含英宮安心養胎,也就更加信了姬旖有孕的說辭。
不知該說這個孩子來得不巧,還是來得太巧。正因為是存亡之秋,藺征才不可能不顧他們母子的安危。
芳卿來見姬旖,傳遞的也是這道消息:“陛下大概起了疑心,認為皇子血統的真僞疑雲有幕後推手。”
“我知道。藺征現在就在查這件事。”姬旖一點也不慌,“但是我有辦法。”
芳卿聞言,知道自己猜準了。只怕藺征保護他的妻兒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将她供出去。
她不露聲色地偷暼向姬旖的小腹,寬大的石榴裙罩着,什麽也看不出來。
現在,芳卿只擔心姬旖和藺征會拿汲清河頂罪。
她這般垂目想着,姬旖緩緩下了榻,趿拉着屐走到她面前,說:“跟我來。”
她們位處于含英宮的一座臨水仙島上。夏日炎炎,屋檐下墜着巨大的水簾,淅淅瀝瀝,宛如天然而成一般。
芳卿原以為這也是姬旖防止他人竊聽的法子。但她跟她走到水簾旁邊,清涼的水幕後面是另一座庭院。
庭中瑤草琪花,透過水簾看得清清楚楚。眼前這番宮苑風景,還有一名宮女打扮的女子,穿着素色的衣裙坐在窗前誦經。
姬旖示意芳卿看去,低聲問:“你看,那是誰?”
芳卿早已看得詫訝了。
那宮女模樣的女子赫然是消失了月餘的永康!
她忽地心跳加速,正欲速速離開此處,卻被姬旖按住了手臂。
“放心吧,這水簾乃是機關制成。你能看見她,她卻看不見咱們。”姬旖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看不見未必聽不見。
芳卿的心髒稍安,但還是驚異于姬旖的大膽。
她居然敢窩藏永康,不啻于飼養着一條巨毒的大蟒蛇,只是出于興趣。
“難怪皇帝陛下的人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芳卿冷靜地奉承了一句。
“不是我成心給你那小情郎出難題。”姬旖成心說道,“只是姊妹一場,她求上門來,我怎麽忍心不收留。”
“敢問殿下,這張牌會藏到何時?”
“現在不就用上了。宮女這身份真是安全,好用。”姬旖面上早已一絲笑都沒有了,“你最清楚,太監宮女之間傳話,可太輕而易舉了。”
叛臣永康長公主僞裝成宮女,僥幸從政變中逃脫,藏匿于宮中。困獸猶鬥,她放出了“唯一的皇胤并非姬氏血脈”的謠言,并在暗處蟄伏,伺機等待天子殘骸骨肉,準備最後孤注一擲。
芳卿意會。
真相就這樣說定了。
傍晚,她回到府上,一進門又碰上婢女對她說:“國舅爺又來了,又等了您一整日。”
“嗯,知道了。”
“還有……”婢女為難地說:“您之前讓奴婢們準備侯爺忌日用的東西……”
芳卿問道:“不是和往年一樣?還有難處?”
“不,”婢女更為難了,“……是讓國舅爺看到了。”
芳卿靜默了片刻。
她進了自己的院子,不知連決今日來找她是想開了,還是要趁機再大鬧一場。
他還是以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便迎了出來,臉上不喜不怒的,但是他走到她面前,張口問的卻是:
“我能不能跟你去祭拜霍将軍?”
芳卿看着連決憂悒焦悶的眉眼,又失言了片刻,然後發現他短短幾日消瘦了不少。
他見她許久不答,自問自話地否決了自己:“也是,他定不想見我。”
作者有話說:
今天把後面幾天的更新也一并發了吧。因為寫到最後一部分了有點卡文,需要幾天慢慢磨,擔心沒辦法日更